哭泣的月亮

哭泣的月亮

她坐在家里三十楼的飘窗上，双腿弯曲。她用双手抱着小腿，把脸枕在膝盖上。

这个姿势她可以保持很久很久，所有的坐姿中，她最喜欢这个姿势。仿佛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感到这个柔软的身体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她要加倍怜爱这个柔软肢体，地球上独一无二的肢体。

直到小腿有点发麻了，她才把双腿伸展开来，把头仰靠在窗边上。

她的眼神散淡地飘向窗外。

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下面流溢着五彩缤纷的霓虹，闪烁不定。火柴盒的车子络绎不绝。一轮清亮的圆月镶在蓝色的天幕上，是那样安闲静谧，人间一切的悲欢离合仿佛与它无关。

这个城市是如此美丽而繁华。

可真正幸福快乐的人有多少呢？

当然，一个小时前她应该是快乐的。

他来和她过中秋节。属于他和她的只有一个小时的中秋节。

她最爱的栗子蛋糕，只吃了两小块，喝剩的红酒，他送的中秋节礼物——一条红玛瑙吊坠的项链，散发着芳香的红玫瑰，仍静静地待在桌上。一切安静得让她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刚才的一切显得那样飘忽不定，仿如隔世。

他甚至来不及给她佩戴项链，就走了。

他留给她的总是一个匆忙的背影。她知道她这辈子也无法追上他的脚步。

她只能静静地留恋他离开后的气味。

他身上淡淡的烟味，CK香水的味道，咖啡色西装褐色的味道。一个成熟而文雅的男人的味道。

她不抽烟。可是她却喜欢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她有时也挺恨自己。可又无能为力。

回去吧。每一次，她总是这样催促他。语气平静而轻柔。

今天，也不例外。

因为她知道，他的家里还有两个女人在等他。需要他回去。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像天使一样的十岁的女儿。他给她看过他女儿的照片，穿着洁白的芭蕾舞服的小精灵。照片一直放在他的钱包里。他无论去到哪里都带着女儿的照片，身上唯一的照片。他很疼爱他的女儿，她知道。

他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一家石油公司的老总。一个稳定美好的家庭。有端庄贤惠的妻子，乖巧可爱的女儿。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是个幸福而幸运的男人。

可是他对她说他很孤独。他需要她的孤独来抚摸他的灵魂。他的孤独的灵魂。

当他第一次看见她，她眼里散漫的忧郁和淡漠就俘获了他。说不清楚的就怦然心动。

在去海南的飞机中，他们相识。

她第一次坐头等舱，因订票过程中航空公司的一个失误赔了她一张头等舱机票。

头等舱真舒适，宽敞干净，乘客寥寥无几。

她一直在低头看书，几米的漫画作品选。看没有文字的图画，她会心地微笑。

她没施任何脂粉，只涂了淡淡的口红，漆黑的长发铺满了整个脸面。

当感觉身边有人坐下时，她才抬起了头。

她看见了他。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温和的微笑。唇红齿白。

她的嘴唇上扬了一下，挤出了一个微笑。她很少跟陌生人打招呼。

她继续低头看书。

他静静地坐在她身旁。

淡淡的香水味道缓慢地向她飘来。

飞机餐用完时，他开始跟她聊天。聊的是几米，他也喜欢几米。

她有点愕然，想不到一个近四十岁的穿西装结领带的男人也喜欢几米。她以为几米只属于像她一样孤独无依的流浪者。

下飞机的时候，他要了她的电话。

他说来海南出差，会议结束后他有三天时间，可以陪她一起玩。

她不置可否笑。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她也许需要一个游伴。

她没有告诉他她是来散心的。相恋七年的男友结婚了，新娘却不是她。她向单位休了假，只想把自己掩埋。她是一家报社副刊的编辑。

两天后，他真的给她打来了电话。他们便结伴游了天涯海角，三亚湾，大东海，亚龙湾。他带她吃各样的海鲜。晚上两人在闹哄哄的大排档吃五元一大碗的清补凉糖水。这个甜品让她回味无穷。回到深圳后再也没吃过。

离开海南的那天晚上，他拥吻了她。他身上有一股檀香一样的味道。

椰树的味道，海风的气息，水浪的声音，阳光般的他，填充了她巨大的失落。她开始遗忘。男友的背叛。深圳的一切。

她愿意被他喜欢。没有问他的工作，没有问他的背景。他是那样文质彬彬，让她感到温暖而安全。

下飞机时，他告诉她，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女儿。

她没有感到震惊。但流下了眼泪。

他望着她，无法言语。

回家吧。她轻声说。

他依旧望着她，一动也不动。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他们不敢拥抱。

暮色降临。天空由原来的紫红色变成了一片灰暗。无言的注视让他们觉得像热恋中的情人面对生离死别。她由一种裂痛陷入了另一种裂痛。她原来以为可以微笑地向他挥手告别。不曾想到分离会如此难受。他让她如此难以割舍。

他很快轻抚一下她的脸颊，转身离去。咖啡色的背影瞬间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她应该把他忘记。她对自己说。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巨大的失落深深地包裹着她，他仿佛远在天边，遥不可及，而她依然站在原地，依念他的气味。她像掉进了一张巨大的网，挣扎，窒息，不能自拔。一种悲凉而空洞的情绪像猫爪一样一下一下地撕扯着她的心……

她的肌肤冰凉而温暖。没有任何欲望。在她的怀里，他烦躁不安的心会变得宁静而美好。

但她又像一只无依无靠的流浪猫一样，喜欢被他拥在怀里。她贴紧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膛。静听两颗呼吸均匀的心跳。她喜欢这样的安静和踏实。只是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倾听彼此的心跳。平静安稳的心跳。

他每个周末带她去打网球。她喜欢看着他戴着白色鸭舌帽，一身白色网球服，在绿色的球场上，披着金黄色阳光的样子。他的阳光晒暖了她的阴郁。她需要阳光。

她无法离开他，虽然是那样矛盾。

很多次，他对她说，如果我离婚，你会嫁给我吗？她微笑。她知道他不会离婚。他的生活离不开他的妻子和女儿。她觉得她只是他餐后的一道清茶或一杯醇香的咖啡或红酒。他们更多的是灵魂上的陪伴，与身体和生活无关。

注定她不是他的必须。但他也离不开她。

你可以结婚，但不要离开我。他说。说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她心疼他的无助。他给了她阳光。为何他自己却这般软弱？

我只是想让你感觉到我对你的爱，没有别的。你是那样需要呵护，不能受任何伤害。

她试过很多次想和他断绝。在那些失眠的夜晚，头痛欲裂，她想到了他，却不能给他打电话。

他能给她什么呢？他甚至不能陪她过一个完整的节日。任何的节日。

如果生活不能得到满足，灵魂又怎样得到满足？

月亮升得很高很高了，明净皎洁。天幕越来越深，越来越蓝。

她想像着他。此刻。他的妻子依在他身边，他睡得那么安稳，像一个婴儿。

那样美好宁静的夜色。

她也该睡了。她想。她希望这一觉能睡到天明。不再留下任何梦境。

2010-2-2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