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结

作者: 汤汤与鱼 | 来源:发表于2015-06-13 21:58 被阅读0次

    凌晨四点,我手臂环抱着腿一脸呆滞地坐在床脚,盯着手机上写着“没有新微博了”的橘黄色框框发呆。

    头一次毫无征兆的失眠。

    作为一个永远随卧随困、对睡眠缺乏抵抗力的人,我曾经很认真地质疑过“为什么有人会失眠”这一问题,就像小时候沉迷于过家家和打雪仗,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女孩子会把体育课的时间浪费在手挽手逛操场聊心事上一样。

    后来我也成长到了可以有心事的年纪,爱上了逛操场看星星,但仍无法理解没有缘由的失眠。我曾经无比好奇这会是怎样的感受,却也害怕它的来临,担心会像很多作家笔下描摹的那样——某一天我睡不着,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我漫长失眠路的开端。直至现在,仅有的几次失眠分别发生在几次路途较远的旅行前夜,单纯的兴奋感由于缺乏真实图像的充实都没有持续太久,不过是多浪费了一些时间在想象与期待上,降低了整个夜晚的效率与性价比,且理由充分,算不上一场合格的失眠。除了今天。

    周末的时候往往对自己宽容很多,我在放任强迫症的指引刷完所有的微博和朋友圈后,像往常一样,关网上闹钟,闭眼。

    直到两个半小时后放弃挣扎,重新拿起手机,发现所有的朋友圈动态都显示“几小时前”,微博热搜榜不再变化,窗外已经隐隐泛出鱼肚白。

    没有人的时候,有网也没用。

    我前所未有地盼望有声有色有人烟的天亮。

    于是想起很多年前,爸爸单位聚餐到凌晨,回到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家,却发现忘了带钥匙。我在敲门声和座机电话铃声的双重干扰下安然沉睡毫无反应,直到第二天早上妈妈下班回来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

    多年后正面临相似情境的我,突然很想知道当年被关在家门外的他,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等待天亮的心情。

    从小到大我“不是故意”的坑过我爸很多次。小学运动会为了被表扬自告奋勇地和老师说我爸爸可以借到很多面大彩旗,结果由于旗杆过长打不到出租车,害他拖着一堆长木棍步行回家;妈妈上夜班的时候他和同事出去喝酒,并用果冻贿赂我帮忙保守秘密,而我却因为觉得“和妈妈更亲一点”临阵倒戈主动举报;和他一起坐火车,对面的大叔们吃泡面喝啤酒气氛融洽无比,另一边的我由于晕车扯着他的衣角毫无保留地吐了一地,然后淡定地擦嘴、睡觉,留他一人面色尴尬地对明显被扫了兴致的陌生人说抱歉......

    可能是出于宽容的父爱或者不屑于和我一般见识,我爸从来没因为这些怪过我。

    漫长的成长路上,我和我爸之间有着深厚的革命友谊(虽然他未必这样认为),我把所有无关痛痒的坏的一面都展现给他,所有的“我想下楼玩一会儿”都只问比较好说话的他,考砸了之后的家长会也都交给他,然后等他把怒气自己消化,帮着我一起应付妈妈。

    小学的时候,妈妈每四天都要上一次夜班,于是不爱做饭的我爸和与他同为烧烤爱好者的我把四分之一的傍晚都浪费在了家乡的各大烧烤摊上,几年下来吃倒闭了很多家店。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对面,他喝啤酒我喝宏宝莱,固定只点两个人都爱吃的几样,他陪着我不吃辣。然后在第二天妈妈问起“你俩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去吃串了”的时候互望一眼,毫不心虚地点头傻笑。

    在很多方面上,我爸从不介意与我狼狈为奸。

    他教我模仿他自己的签名,帮我写疲于应付的公选课论文,在一起旅行的同学家长叮嘱各种安全事项的时候只告诉我各种亲身体验的旅游攻略,在全家一起看电视剧时和我一起笑话被某个情节感动哭了的我妈。

    如今的我已经可以和他一人一瓶啤酒边喝边聊天,也渐渐学着吃辣。可地沟油和老鼠肉的新闻让我们对烧烤摊从此望而却步,而我也由于上了大学后的长期离家而无比眷恋父母的手艺,爱上了赖在厨房里围着忙碌的大厨们打转。

    在大男子主义横行的时代,我爸是我见过最细心最体贴的男人,会在我靠着床沿看书的时候端过来插着牙签的切块水果或放了糖的豆浆——甚至有一次在豆浆里丢了几个薄薄的草莓片,并极其可爱地解释说“菜谱上这样做比较好看”;会在我面对妈妈交代的洗衣服任务以“没力气洗不动”的拙略理由耍赖时,不声不响地接过来帮我承担;会在我妈把隆力奇护手霜抹在我脸上的时候,比她早一步意识到我已经十七岁了,并买回来防晒霜和洗面奶;会在我高考成绩出来后,发挥人民教师的口才绞尽脑汁地为我论证“其实你考的也还算不赖”。我在不自知的成长路上慢慢被他惯成了心负孤勇的人,只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的、放不下的、迈不过的一切,都还有他。

    他也教给了我最多的东西,理解我的每一句抱怨、困惑和词不达意的话,不把我当无知的小孩子,认真对待我对于某件事情或荒谬或偏执的不同观点,摒弃年龄与辈分,站在平等的角度上用合理而不高深的道理反驳我,用自己的学识和阅历手把手地教我自己长大。

    小时候站在一米高的墙上和我爸聊天,聊到兴奋处突然大脑抽筋,向他身上纵身一跳。自己腿短加上我爸条件反射的一躲导致我无比惨烈地掉在了地上,茶杯大的疤被我当做揶揄他“会躲开的一定不是亲爹”的笑料给很多人讲。

    可我当然知道,没有接住异想天开的我的是他,扶我起来、又气又笑地给我上红药水的人,也是他。

    半个月前是爷爷十周年忌日,我爸回了趟老家,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我。宿舍很热闹,我窝在椅子上看着看着突然心里无比难受,告诉我爸一定要替我和爷爷说说话。他过了很久才回复,郑重万分地答应,语气像哄小孩子一样。

    我突然觉得无法想象,几十年后,我也会在某一天突然失去他。

    他从不夸我漂亮,却用我只P了自己的和他的自拍合影做微信头像;从不夸我聪明,却状似无意地把我考好的成绩单放在办公桌上;明明自己审美很差还要每次出差都不忘买给我精心挑选但样子惨淡的手表鞋子和包;从来对我直呼大名,却在过年发红包的时候毫不脸红地写上“给宝贝女儿”。

    天知道我有多爱他。

    可我从没讲过。

    面对亲情,我们都是诚实的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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