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看着他鬓边刺眼的白发,想起当日她死里逃生,郭靖在床边对她说的话,心里剧烈的疼痛起来。那时他的眼神,动作,语气,仍然历历在目。失而复得的惊喜,后怕,一字一句的珍而重之,不容她错看。黄蓉突然明白,她伤了丈夫的心。
一室静默。
郭靖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看着妻子怔愣着的脸,一时不知所措,“蓉儿……我…我去找点吃的!”说完夺门而出,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黄蓉看着他的背影又好笑又心酸,她的傻哥哥这么多年都没变。回想她自郭靖闯蒙古军营重伤回城之后的种种谋划,都只为保全他性命,从未问过他心中所想。她怎么忘了,她心中只有一个靖哥哥,他的心里也只有一个蓉儿啊!是因为他总是惦记国家大事,她也已经把他看作一个大侠,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了吗?
她想了想,自己出城,除了挂念襄儿以外,未尝没有一丝赌气的意思在里头,不由哑然失笑,难道竟是在吃过儿的醋?蓉儿啊蓉儿,你这回可是因小失大,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靖哥哥说的对,若他不拦着,那才不妥当。如今这可不是印证了吗?女儿没找到不说,自己都差点交待在这里了。若是靖哥哥也不管不顾和自己一起出来,襄阳且不论,只怕靖哥哥也要遇险,难道那是自己想看到的吗?
她想起刚知道怀孕时,他的欣喜若狂。虽然他装的沉稳,嘴角上的笑却是压也压不住,整日里春风满面,不久大伙儿就都知道了,倒搞的她怪不好意思。
孩子一天天长大,他每次回家不及卸盔甲就要来听一听孩子的动静,一遍遍的说“我是爹”,那模样倒像是第一次当爹。她忍不住取笑他,他却一本正经道:“芙儿那时我还不懂得,稀里糊涂就过来了。这次不知怎的,心里稀罕的紧,只盼来个乖巧的女儿,别像她姐姐那样淘气才好。”
是了,和她一直期盼儿子不同,他一直都期盼是个女儿。不知他那时说出那句“我们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心中到底有多难过…自己当时只顾生气,现在回想,依稀记得他当时眼中泛着泪光……
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拔出来,看看窗外天色早已黑漆漆的,这屋子没有灯烛,只有炕洞里一点点微弱的火光,一边想着“靖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一边忍不住昏沉的睡意来袭。
郭靖背着猎物带着一身风雪回来时,看到黄蓉缩在狐裘之中睡的香甜,炕洞里的火已经快燃尽了,他赶忙卸下背上的柴禾,往里填了些。他架起火堆预备烤野味,看了眼熟睡的妻子,嘴角微微一笑,这场景倒像寻常的猎户夫妻,虽然外面风雪交加,心中却是暖洋洋的。
黄蓉睡梦中闻到一阵香味,在瞌睡虫和美食之间纠结了一会,还是不情不愿的醒来了。睁眼一看,原来郭靖正在屋子里烤肉,烟熏火燎的味道伴着烤肉的香味弥漫的满屋子都是。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靖哥哥,你回来啦。”
郭靖一边转着手中的烤肉枝子,一边道:“孩儿他娘,你醒啦!”
黄蓉一愣,瞪大了迷蒙的眼睛看他。
郭靖难得见她这副迷糊的样子,哈哈大笑,道:“快起来吧,有饭吃了。”
黄蓉披着狐裘起身,坐到他身边,看到旁边还有一堆火上架着一个残缺不全的砂锅,锅里咕嘟咕嘟不知炖着什么,汤汁已经泛出乳白色,看着极诱人。黄蓉讶异不已:“靖哥哥,这些是你做的?”
郭靖一挑眉,露出人前极难得的淘气表情,“不是我又会是谁?怎么说也在桃花岛上看了那么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黄蓉“噗嗤”一笑,慢慢依偎在他身上,“孩儿他爹。”
郭靖用下巴蹭蹭她的额头,“倒真像是一对农夫农妇了。”
黄蓉叹口气,“若真能这样倒好。”
郭靖沉默了。
黄蓉察觉他气息骤冷,抬头看他,问道:“怎么了?”
“蓉儿,”郭靖的话音里透着悲愤,“这村子里已被蒙古人杀尽了。我刚去找碗盆,在村子里探了探,几乎每一家都有死了的妇孺。青壮男子大约都被掳了去做奴隶。”
黄蓉叹息一声,轻轻抚着他的臂膀。
“他们也不过是像我们一样想过安生日子而已,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武功,就这样被人欺凌。”
“蓉儿,若是我们没有功夫,我只是临安一个寻常农夫,襄阳失守,我们也就和他们一般命运。老天既然让我有了这一身功夫,我…我总是想为他们尽一份力……”
黄蓉盯着火光,轻轻道:“靖哥哥,我懂。”
“蓉儿,我……我知道你怪我不心疼女儿…其实我不是……我是……”他脑中纷乱,口中不免又结巴起来。
黄蓉看着他,微微一笑,眼光流转,“靖哥哥,蓉儿也不是当真不识大体,只是关心则乱罢了。跟大侠做了这么久夫妻,这点侠义之心还是有的。”
郭靖将她搂在怀里,叹息道:“也不知这世道,何时能太平下来,我们也好回去过几天安生日子。”
黄蓉低低念道:“胡马嘶风,汉旗翻雪,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顿了顿,又道:“靖哥哥,以后我再不自作聪明了,不论遇到什么,我们总在一处。”
郭靖大喜:“蓉儿,你…你不怪我了?”
黄蓉笑道:“还请郭大侠不要怪罪小女子才好。”
郭靖神情舒展,柔声道:“我们一起去把女儿找回来,给过儿求取解药,然后一起回家。”
“嗯!”
郭靖拿起一只破碗,给她倒了一碗汤,“这里没有盐巴,味道想必不美,先将就喝点吧。”
黄蓉笑着捧过汤碗,轻啜一口,脸上的表情甚是古怪。郭靖看了忙问:“很难喝吗?”自己也倒了一碗来喝,“味道还可以啊……”
黄蓉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郭靖随即醒悟,放下汤碗,伸手去呵她痒。黄蓉急忙放下汤碗左躲右闪的讨饶,“靖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汤很好喝!”郭靖伸指在她脑门上打个大大的爆栗,这才罢休。
两人也不知有多少年不曾这样打打闹闹了,黄蓉揉揉额头,重新捧起汤碗,一边喝一边小声抱怨,“靖哥哥你还真打啊……啊哟,这是什么蘑菇,好香!”
郭靖笑意盈盈瞧着她,撕了一支獐子腿递给她。黄蓉笑嘻嘻接过,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将獐子肉片下来吃。郭靖一看这匕首,浑身巨震,冲口问道:“蓉儿!这匕首你哪来的?”
黄蓉一怔,才想起还未说过这事,将匕首擦了擦,递给他,“是华筝给我的。当日…我将你托付给她,她便给了我这个,说是给我留个念想。她说她是给婆母入殓时,从婆母身上取下的。”
郭靖接过匕首,摩挲着上面的“郭靖”两字,呆呆的出神。黄蓉看他神情,知他想起了母亲,也不打搅他,默默相陪,屋子里只有火堆里不时冒出的“噼啪”声。
“蓉儿,”过了良久,郭靖终于出声,“她说她把娘亲入了殓吗?那也就是移了地方?”
“嗯,”黄蓉一边瞧着他的脸色,一边道:“华筝说你离开后,她和拖雷便寻了个妥当地方将婆母安葬了,是按照咱们的规矩下葬的,叫你不要担心。”
郭靖将匕首入了鞘还给她,“既是她给你的,那还是你收着吧。”
黄蓉接过匕首重新放入怀中,勾了勾他的手臂,“靖哥哥……”
郭靖拍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烤肉,一边慢慢道:“蓉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放下义弟,又如此看重过儿吗?”
黄蓉一怔,放下手中的食物,“为什么?难道不是靖哥哥你宅心仁厚,顾念结义之情吗?”
郭靖摇摇头,“这是其一。若单凭这点,他当日杀我五位师父,又要害你,早已恩断义绝。”
黄蓉这许多年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这是两人心中一个心结,轻易不去触碰,不想此时,郭靖竟会主动提起。
“那…还有什么?”
“我后来常常想,若当时流落王府的是我,又会如何?”
黄蓉摇摇头,“靖哥哥你心志坚定,断不会为荣华富贵所惑!”
郭靖却道不是,“心志坚定的不是我,而是我娘。”
“我和他都是忠良之后,可是他在王府过了十八年,从来不知道自己生父是谁。这里面虽然有丘真人之责,然而把他带到王府的,终究是包大娘。”
黄蓉想点头,又微觉不忿,“可是靖哥哥,包大娘毕竟是弱女子,她也是被人诳骗,可怪不得她啊。难道你也是遇到什么事都往女子身上推的人吗? 那我问你,今日若换做你是杨大叔,会不会扔下我去救别人?”
郭靖看着她愤愤不平的神情失笑,轻轻握住她手,柔声道:“蓉儿,我并不是怪罪包大娘什么,只是庆幸,我是我娘的儿子罢了。”
黄蓉一怔,缓缓点头,“婆母确是女中豪杰。虽然只是普通的农妇,这份坚韧不拔的心志,我也自愧不如。”
“所以啊,”郭靖长叹一声,“我常想,若康弟是我娘的儿子,那必然不同。我的五位师父也许就不会死,我们不会受分离之苦。穆姑娘不会一腔真情错付,过儿也不会这般命途坎坷。”
黄蓉苦笑,“靖哥哥你这是要做菩萨啊。只怕连菩萨也管不了人世间这许多无可奈何吧?你就是你,若你成了包大娘的儿子,那就是杨康,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各人命数天定,你干嘛要替老天爷背这个锅呢?”
郭靖一愣,笑着摇头道:“说的也是。快吃吧,吃完早点歇息。明日我们一起练易筋锻骨篇,过不了几日过儿和芙儿就会到了。”
黄蓉点点头,却不由伸手按住腹部,脸色慢慢难看起来,“靖哥哥,我有些不舒服……吃不下了。”
郭靖一惊,忙把手按到她腹部,“是哪里不舒服?难过的紧吗?”
黄蓉觉得腹部好像有把刀子在磋磨,一波一波的疼痛袭来,额上渐渐渗出汗珠,“像是,像是胃……呕…”一个没忍住,将刚才吃进去的食物都吐了出来。
郭靖吓了一跳,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怎么好好的会胃难受?难道是这肉还是汤出了问题?”
黄蓉呕完觉得舒服多了,摇头道:“大约是这几日没有好好吃东西的缘故,突然间吃了油腻,一下子受不住。”
郭靖想责备她几句,看她脸色苍白,终究不忍,掌心运上内力,给她来回揉按,不一会儿看她恢复了血色,这才将剩下的汤水喝完,出去清洗了,又盛了满满的雪回来,架在火上烧开了,盛了一碗热热的水给她。
黄蓉吐完又觉得身上发冷,头也一阵阵的疼,不由将狐裘裹紧。郭靖探探她的额头,眉头渐渐皱紧。学武之人本来风邪不侵,这般反反复复的发热,要么是存心不抵御,要么就是伤了真元,无力抵御。他将怀中的九花玉露丸又取出两颗,递给她服下,看看瓶中所剩无几,叹了口气。
黄蓉笑道:“靖哥哥,你今天叹了好多声了,难道是岔气了吗?”
郭靖看看裹在狐裘里靠着火堆还有些打冷战的人儿,只露出一个脑袋,青丝如墨披在肩上,一双眼睛嵌在青白瘦削的脸上,含着笑意灵动无比,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又苦着脸道:“给岳父看到你这副模样,我又要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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