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今天的南京,风很大,温度很低。南京城又响起了这种悠长的警报声。
玄青色秦淮河放慢了她的脚步,大概是这种熟悉的警报声,又让她想起了以前的事吧。这家伙,别看她一直往前走,从来不回头,但是那些事,她一直都记着呐!
那些事发生时,我已经开始记事了。我和她有一段共同的记忆,我知道她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2、伤痛
我是长在南京城秦淮河边的一棵树,那年我10岁。
1937年冬天特别冷。11月份的天气,已经冻得人直哆嗦。人们紧裹棉袄还是不管用,漏风。他们穿的棉袄里衬早就磨破了,漏出稀稀拉拉的棉絮,发黄,发黑。但有总比没有强吧。现在这个时候,大家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在意这些。能平安活下来,就足够了。
打了三个月,上海居然还是没能保住!大家的心悬了起来。上海都沦陷,那南京怎么办啊?尽管大家早就有心里准备,可它居然真的发生了!大家努力强装出来的乐观和坚强,没办再维持下去。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了。南京城门口每天都能看到拖家带口的人,向西而行。我们家南巷口磨豆腐的李家,带着妻儿和老母亲,去了四川的岳母家。他用一把大锁锁住了那对桐木漆门,再也没回来。
机关单位、工厂、学校,在南京政府的指令下,撤离南京。这座城市要被放弃了。大家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吃不下任何东西,夜里也睡不下。
自从16日发了通知,出城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家北巷的油坊,绸缎庄,卖雪花膏的,统统关门了。这条昔日秦淮河边的闹市,三天的时间,就沦落成一条破落的小巷。
但留在城里的人也很多。南巷口斜对门的林大爷家,就没走。因为搬家,林老头和儿子阿昌吵了很多次了。
“阿昌啊,你走吧,别管我。我反正是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
“爹啊,我怎么能让你留下我自己走呢?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你走啊,你别待在南京,谁知道哪天日本人就来了啊!”
“可是你不走啊!”儿子已经急红眼了。
“儿啊,我一辈子没离开过南京。这家里有你太爷爷,你爷爷,你奶奶,你娘的影子啊。我离不开这里。”
老头儿干涩红肿的眼窝里已经哭不出眼泪了。但他的声音颤抖着。
“爹啊——”阿昌抱着林老头痛哭起来,嗓子都哑了。
这里是南京,是都城,跟其他城市不一样的。这是阿昌内心仅存的一束光。
居然真的放弃了我们。
我的内心没办法平静了。南京城近百万的百姓啊,为什么这么做啊!这不是把我们往刀口下面送吗?
我的心剧烈地颤抖着,这个城里有太多像林老头一样留下来的人了,他们偏偏是最需要保护的啊!
张胡子家的老母亲腿脚一直不利索,走两步膝盖就疼得厉害,李冬冬家的小媳妇儿怀孕七八个月了,挺个大肚子怎么走啊!
我愤怒不已,这帮混蛋!完全视人民如草芥啊。可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一颗树,一颗动不了的树。松子家小娃娃的圆脸蛋,小桃闺女的大眼睛,这些好看的脸蛋一直在我脑子里,我心痛极了。
对了,阿昌家是什么情况呢?林老头一直不愿意走。我努力往阿昌家的方向探了探身子,我看到阿昌正在挖地窖。只能依靠自己了。他得保护好自己,和林老头。
无锡,常州,一步步逼近南京。南京逃不了吗?
能走的基本上都离开了南京。剩下的人,呆滞而麻木地熬着日子。那些生机勃勃的笑脸,那些活力四射的身姿,现在都变成了一副被惊恐和绝望填满的皮囊。
以前那个繁华,诗意的南京城,怎么变成了这样?为什么要放弃大家?他们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
这些天来,我心痛不已,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南京城里面还有一群老弱妇孺啊。
苍天啊!
惊恐,麻木,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南京城。
那些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孩子啊
那些美艳娇羞,忧郁多情的少女啊
那些慈祥和蔼,深邃沉稳的长者啊
那咸香可口的干丝烧麦啊
那娇俏柔媚的江南评弹啊
那眼花缭乱的秦淮风月啊
那让人迷醉的金陵旧梦啊
......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我93岁了,我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我这毛病已经有83年了,每年犯一次,每次365天。我恐怕治不好了。
夜深了,秦淮河也睡了。她太累了。只剩下秦淮河岸边星星点点的灯光还没睡。不过它们不孤单,它们有天上的星星作伴。
那些星星,曾是他们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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