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的西蒙斯在极速坠落,(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自由落体,而是一段持续的心理活动)。
他切肤地感觉到,自己正随机掉入一处洞穴的深腹,四周空寂无声,求生的呼喊被稀释消化,成了不痛不痒的嗝。
起初,有阳光射进来,五彩斑斓,慷慨地炫耀着。
当黑暗一口一口咀嚼咽下最后半平米光亮,西蒙斯急迫地渴盼着陆,在一块坚实的地面上,可能会不慎被一滩泥泞绊倒,可能会被那层松软的枯枝败叶蒙骗,但坚硬的触感不会撒谎。
这样,他就可以站立着,气存丹田做最后一搏。尽管结局可能惨淡:他一腔蛮勇化作声声河东狮吼,却像小拳拳捶在空气的胸口,直到声嘶力竭,颓然倒下…
"那也不过是反抗者的宿命,之一"。
触底的时刻没有到来,黑黝黝的洞底好像也在极速坍塌下陷,深浅不明。
恐惧在发酵。
像在儿时的噩梦中,每次被面目模糊的怪物拖行,双手总是不受控制地,在地上,在空中,乱抓一气,它在寻觅坚固的存在,一些能减缓速度的物体,有时是一块凸出的岩石,有时是粗糙咯手的树皮,有时是根系尚浅的野草…而这次,他彻底抓了个空,他又伸手试了试,先是一团湿冷,再是一声时间的回响,之后,是话语,断句,残篇…
"上校,马孔多在下雨"
"生活,本该是日复一日的奇迹"
"如果所有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呢"
…………
此前一天,西蒙斯还在某个"拯救人类孤独"的社交平台上,和一名女孩相谈甚欢,一个左派浪漫主义者,祈望免于陷入庸俗日常的泥淖,梦想重返1968当一回亡命徒。
"你很迷1968吗?"
"看了戈达尔的电影之后对那个年代有一点情结"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会集体转向,拥抱东方,东方的哲学,东方的宗教。"
"因为滥觞于古希腊与基督教神学的整个西方的思想史导向了一个无趣的资本主义社会太令人失望了啊~所以一个被浪漫化的东方及其异质的逻辑令人以为可以躲开无趣的资本主义世界秩序。"
"以及幻灭感和虚无感使人走向佛教"
"非常深刻了"
西蒙斯喜欢这样的对话。尽管他千疮百孔的知识体系尚不能对此作出中肯的评价,更甭说提出有价值的想法将谈话推向深入。
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好奇心得到回应并衍生更多好奇心,连接以字节的交换碰撞出颅内高潮,孤独被百兆光纤宽带支撑下的秒回短暂性疗愈,就像经历了一场脑内虚拟密室逃脱,日复一日的无趣在松动瓦解,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起初我觉得,这种转向,是因为西方二分法的哲学体系走到了穷途末路"
"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你读么?"
"列维斯特劳斯还提出人脑的基本结构就是二分法的2333"
"读的比较少"(其实一点都没读过)
知识维度不对等的前提下,闲聊也暗藏触礁的风险。坦诚是解决问题的良药,但不唯一。狡猾的人类自有技巧:他提出问题。
"特想请教你,为什么西方浪漫主义昙花一现,代表人物不是年纪轻轻就死了,就是最终都背弃了浪漫主义的要旨?"
"浪漫主义需要烧自己做燃料啊"
"结果要么就是死在足够年轻的时候要么最终老得烧不动"
"不过我有点好奇你有在过去的任何阶段认为过自己是浪漫主义者么"
"高中吧,那时理性尚在萌芽,感性全面接管大脑,无知是显而易见的,情感丰沛,满脑子个人英雄主义"
"你呢"
对方主动将话题从知识层面转向个体经验,是内向患者的万幸。独特的个体经验是社交富矿,陌生一步步土崩瓦解,认同、共情、惺惺相惜的根系蔓延生长…
"我前几天刚被朋友评价「你还是个浪漫主义者」"
"但今年强烈地感觉人到中年了"
"不再有力气做个有点左的浪漫主义者让我恐惧"
"哈?不是应该开心吗,毕竟浪漫主义者的前景都不乐观,不是早夭,就是背叛倒戈,日渐保守 "
"哈哈哈哈噗"
"前段时间刚写完一个小说讲的就是浪漫主义者的欲献祭而不得"
"holy high,听上去像个悲剧,出版了吗"
"我没有正式出版物"
"不重要鸭,大多数书籍唯一的用处就是把作者钉死在出版业的耻辱柱上"
"噗,图书市场确实会出一些很讨厌的东西"
"只是一些吗?你确实过于保守了哦!"
"哈哈哈黑得好"
西蒙斯有点飘。
如此顺滑的交流让他产生一种危险的幻觉:经过长达一晚的铺垫、试探、主题讨论、插科打诨以及礼貌性互捧后,一种类似少年时代的笔友关系正在慢慢建立。
说不上牢不可摧,至少有回必应。
可一段质量不怎么样的睡眠之后,风云突变,左派浪漫主义女孩彻底失联,毫无预兆,(也可能预兆明显,只不过被直男忽视了),悄无声息,只留下永不清空的聊天记录供西蒙斯单方面瞻仰。
“在吗”
“你觉得在人类拯救孤独的尝试中会不会存在二次伤害?”
此后再无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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