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义当然知道,自己这个五弟肯定不会那么通透。让他比别人晚半个月进德和,跟打他的脸没什么两样。他是奔着挖金矿,发大财去的,早把风险这回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王尚义不跟他废话,“不同意,回家还来得及!”
王尚品果真兜不住,从车上拿下自己的包裹和铺盖卷,气呼呼掉头往回走。
王景元赶上去拽他。王景元不拦,他还打算撒点赖,服个软,争取留下来。王景元这一拦,有了面儿,他就势端起架子,甩开王景元,迈开大步往家走,一副游子久归的架势。
王尚义喝住王景元,“不准留他,让他走!”
他没咒念了,斜着步子走得磨磨蹭蹭,背上包裹像只蜗牛壳,连脑袋都缩了进去。
王景元看看王尚义。王尚义挥手,“咱们走!”
拉车的这头骡子瞎了一只眼,体力还不好,四个人一起上车,跑不太远骡子就浑身冒汗,步伐踉跄。为了照顾这头瞎骡的体力,他们分成两帮,轮流坐车。
王尚义让顺子和方九先坐。顺子看王尚品真走了,不肯上,“二爷,还叫回五爷吧!人都出来了,再撵回去,不都成我的错了?这骡车我坐了肯定屁股疼。”
“别瞎操心!屁股疼还是脚疼,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什么时候进得了城!你最好不要变成累赘,天黑前赶不进城里,我们只能睡在野外了。”他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不能再磨蹭了。顺子只得爬上骡车,肥壮的身子像座小山,压得骡车咯吱咯吱响,骡子喷了个响鼻。
“您干嘛把五叔赶回去?”王景元和王尚义在骡车后面徒步,王景元小声数落。
“得罪他,总比让他去冒险,去送死好。德和那么好混的?他那么没长性,还眼皮子浅,就是个惹事精,他不去正好!”王尚义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么做,合情合理。
“我纳闷儿,您这次干嘛非得带这么多人,不嫌麻烦?”他瞥了一眼骡车上顺子那一身肥肉,随着车子的颠簸不停的颤抖。过年前后,王景元没顾上跟老爹唠这事。
生病的崔氏让他神经崩得太紧。他在家里待的时间很少。记得第一天回到家,掀开门帘,往床上一看,躺在床上的崔氏直起半个身子,可怜巴巴看着他。颧骨高高的耸立起来,眼眶凸起,眼睛灰暗的玻璃球似的镶嵌在深深的眼窝里。他吓了一大跳。她满含幽怨望着他,嘴角露出惨淡一笑,这一笑如同鬼魅,让他毛骨悚然,拔脚逃出房间。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站了半天,还满是刚从地狱逃出来的惊悚。明知自己不该如此,却控制不住,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
他拒绝跟她一个屋子睡觉。除了每天早中晚去看看她,在那间屋子里稍稍站一站,偶尔逼着自己坐下来在她房间里吃个饭,其余的时间要么四处去请郎中,要么跑药铺抓药,要不出去找人打麻将,几乎天天不在家。
与其说在逃避崔氏,不如说是对疾病和死亡生出本能的抗拒。他还太年轻,承受不了一个人大活人慢慢死去的惨状。他私心里愿意想着看着的,仍然是那个细声细语说话,低着头一双素手绞扭着手帕,腰身丰满的崔氏。形容枯槁的崔氏,他坚决不想去靠近,不想去倾听她的痛苦,甚至期望她能够快点。这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吓出了一头汗。可是后来这念头越来越清晰,越迫切,他渐渐心安理得。
他既可怜她,又极不厚道地给自己的怯懦寻找借口,是她身体不争气,不能怨怪别人。
崔氏渴望得到他的爱抚关心,把所有盼头寄托在他身上,期望他的归来给自己带来活下去的滋味和光亮。他假装不懂,不予理会。
妻子病入膏肓,按理丈夫不该再出远门。可她没明着求他留下来,他就顺从了自己的自私和怯懦,爽爽利利走了。崔氏娘家人当然期望他对崔氏多加照拂,可也清楚一个病恹恹的女人栓不住一个年青男人的心。 年后拜见岳丈,岳丈话里话外流露这个意思,他装痴卖呆地含糊应付。他不想按照别人的要求改变什么。崔家不满意,他也不是没有委屈。
王尚义小声说,“原想多个人多个膀背,在德和万一有什么意外,有人能照应着点儿。现在一合计,怕是会害了人家!”
“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你已经分析过利害了,他们还要去,关咱们什么事儿!”王景元安慰老爹。
谁都不是神,是人就不能没有缺陷。
“不能这么想!不管怎么说,人家是跟咱一起走的,出了事,人家家里跟咱要人,咱一百张口也说不清。”
王景元觉得他爹过于谨小慎微了。
事情证明王尚义的担心不无道理。
王尚义去见川野。带了两坛自家酿的地瓜酒。顺便告诉川野自己在老家物色了两个帮手,都是成熟的木匠,希望川野把把关。这是客气的外交辞令,其实有王景元那条他们有资格找帮手的约定,方九和顺子进德和只是跟川野打个招呼的事儿。
川野对他的要求没有异议。却拿出几张家具图样,让王尚义看看,能不能照图样做出来。王尚义翻看良久,发现明式家具居多,木雕繁复,工艺要求很高。
王尚义放下图纸,看着川野,“做没问题,关键是木料质地要坚硬。这种工艺复杂的明式家具对木料要求很高,过去一般用花梨木和楠木做。最次也要榉木。川野少尉,我冒昧问一下,这些家具是在什么地区使用呢?”
川野脸色一沉,“王师傅最好不要打听这些事情!”
王尚义忙道,“川野君误会了,我并非要打探什么,而是想知道家具使用地的气候,这对家具木材影响很大。比如岛城这种潮湿的海洋季风气候,使用花梨木,能最大限度减少家具的形变。如果是在内陆地区,气候干燥,使用木制稍松一些的榉木,也能保障不出现大的形变。”
川野脸色和缓下来,低头道歉,“我明白了。我误会了王师傅,请您见谅!”
王尚义扯扯嘴角。
川野接着说,“日本关东军搞到了一批东北松木,数量巨大。想用来制作这种家具,卖给大量收购中国明式家具的美国人,难道不可行吗?”
王尚义为难的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川野十分不解。
“美国人大量收购明式家具,应该是古董家具,而不是松木仿制品。这行我多少了解,松木仿制古家具,难度太大了,不用明眼人就能看出来。”王尚义继续摇头,“这种木头纹理漂亮,质地松软,非常容易开裂,是较差的家具木材。而且要充分脱水。仅脱水一项就是个大工程。”
“堆积如山的东北松材已经运送到岛城火车站,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不做家具,做什么好?”川野显然苦思已久。
“不,我并不是说不能做家具,而是不能做你图纸上这种仿制古董家具。相反,用松木做床,书桌,衣橱,都可以。价钱低廉,老百姓居家常用,非常合适。只是不像古董家具那么值钱。”
川野眉头紧锁,“如果我坚持要做呢?”
“这个……”王尚义视线落在川野腰间的盒式手枪上,随即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也不是不行,只是被人看出是明显的仿制品,价钱再要跟一般仿古品齐平,完全不可能。只能跟一般松木家具一样的市价,那样一来,复杂的人工,运费,统统白搭,就亏定了……”
他觉得事情正在朝着自己无非控制的方向发展,手心微微出了汗。
川野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攥住王尚义手,“我已经呈报大日本天皇,希望靠这批木材,获得一大笔军饷。我也可以借机获得晋升机会。你却说办不到!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我已经不能回头。你是最有经验的工匠,也最懂中国家具市场行情,肯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让这批木材实现最大的价值!我命令你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川野给他一周期限去想办法。
走出川野办公室,他脚下打绊了,差点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栽下去。
回到经匠王,天已经擦黑。他闷头吃饭,坐一旁抽了一会儿烟,才说话,“川野又有了新目标,给我们出了难题。这下闹不好,咱们都小命不保!”
无数次事实证明,三个臭皮匠顶不了一个诸葛亮,诸葛亮就是诸葛亮,谁也代替不了。针对川野的难题,讨论到半宿,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们的脑袋里装的是怎么做家具,至于怎么让松木价值最大化,不是他们的专长。
方九和顺子进王尚义的木作组才第一天。顺子担任锯工,下料;方九专干刨光,整形。他们连德和有几个加工车间还没弄明白,就要脑袋不保了。
王尚义磕磕烟灰,“不夜城都没去过几趟就玩完,岂不是太冤?今晚咱们都出去见见世面,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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