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上了初中,姐姐去三十里外的集镇,买回一顶塑料浴帐,我才有了冬天在家洗澡的记忆,在此之前十多年的冬天,从来没有在家里洗澡的经历。
吃的是河水,照明用拳头大的煤油灯,芦苇泥胚草房子,四面漏风,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穿着棉袄还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居然要脱光衣服洗澡,还不得冻成冰溜子?没有多少人敢这么想象。
有八九岁了吧,小街最西头,靠近大河边,砌了两间水泥洗澡堂,一间男人洗,一间女人洗。
一个公社下面七个大队,外带临近的外县村庄,拢共就这么一个洗澡的地方,而且只在腊月开门十多天,能想象得出来,有多么拥挤吗?
好就好在那个时候,农村人对洗澡的概念非常淡薄,或者说农村人还没有习惯在冬天洗澡,否则,十多万人平均每天一万,一下子涌进来,不得把狭窄的房间挤爆了?
一过腊月二十 ,洗澡堂开门不过两三天,母亲就带着姐姐和我来到洗澡堂,因为越往后人越多。
掀开厚布包裹的棉花门帘,厚重的热气和烟雾扑面而来,定了定神,才看清里面挤满了人。
靠近门口的锅膛里,正架着熊熊燃烧的木柴,两口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向外冒热气,锅台的旁边,靠墙立着两只圆肚大水缸。
人高马大的刘三妈,除了烧火,还负责从西河里挑水,不断地把水缸和铁锅添满。
个头相对矮小的二华妈,既要收澡票,还要把铁锅里的热水和水缸里的冷水舀到高脚木桶里,兑成适宜的温度,再拎着木桶倒到洗澡池子里。
只有屋梁上吊着一盏煤油马灯,玻璃灯罩上沾满黑色的油灰,还被水汽包裹,所以,整个洗澡堂显得阴暗朦胧,人与人之间像是隔着一重雾帘 。
因为人太多,只有一个等一个,一个一个往后排,二英家洗过玉琴家洗,玉琴家洗过秀美家,月花家跟在秀美家后面,接力棒就是洗澡池里面的木塞子。
洗澡池两排六个面对面,用砖头和水泥砌成,说是池,类似于后来的家庭浴缸,但比家庭浴缸既矮又小,否则,得要倒进去多少桶温水?
上一家洗结束,离开水池,下一家拔掉木塞放空水池,回过头去找二华妈加水。
然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有不守规矩逞强插队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上一家屁股还没有离开水,抢先跳入水池拔下木塞。
木塞在手,仿佛就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因为没有木塞,水池里就没法倒水,结果就是,谁有木塞谁就能洗澡。
为此,经常有人为抢木塞发生争吵和叫骂,甚至大打出手,弄得头破血流。
于是,下一家为提防水池被人捷足先登,只得穿着小褂和裤头,坐在水池旁边,看着上一家人洗澡。
轮到我家,母亲早早跳入池子,拔下木塞放空水,然后,手抓木塞,去喊二华妈舀热水,我和姐姐蹲在水池里占领地盘,寸步不离。
倘若二华妈那天心情大好,母亲再夸她几句,她就会先舀几瓢热水给我母亲冲洗一下水池,然后再拎来满满一桶热水倒入水池。
我和姐姐慢慢沉入水中,霎那间,感觉有无数条毛毛虫争先恐后地往身上爬,我和姐姐被咯吱得浑身瘙痒,忍不住笑出声来。
母亲先用石碱给我和姐姐洗头,再擦身体,全身搓完灰,才让我们先上去,接下来她自己洗。
一桶热水,母女三个从头洗到脚,一个冬天也只舍得洗一次,因为,三张澡票六毛钱,我一学期的学杂费才不过一元五毛。
我不记得父亲和三个哥哥有没有进澡堂洗过澡,我记得的是,家里有什么好事,肯定先紧我和姐姐,因为我们最小。
出了澡堂,走在冷冷的夜空下,手和脚不再像以往那样缩成一团,而是从未有过的舒展。
我摸摸自己的脸,滚烫滚烫,浑身也是热烘烘,犹如刚刚吃了一顿山珍海味(戏里和书上说这是最好吃的食物),吃得酣畅淋漓,似乎身上的温暖,可以抵御一整个冬天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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