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其他老师也都有各自的应对方法,化学老师天生有亲和力,能和学生打成一片,语文老师早早的树立了威信,就是最不济的物理老师,也知道如何利用学生守则的力量要求学生配合。
——《一.男老师 X 女同桌》
……
柏溪第一次自杀时选了二楼教室最里的体育器材室,之所以选那里,是因为那里有一根绝对坚硬的挂钩,原本是给体育老师挂沙袋锻炼身体用的——沙袋50公斤,体育老师抱着沙袋荡过秋千,所以那挂钩承受120公斤的拉力绰绰有余,再考虑体育老师荡起的圆弧造成的向心力,这根挂钩的可靠程度不可小觑。
想要寻找这样的挂钩可不容易,在租来的房子里自杀会为和善的房东带来麻烦,房顶也未必允许被打吊钩,在树上吊死也未免太过惊悚,柏溪只是想死,并不想拿死去吓人。他考虑过烧炭服毒跳楼等多个方案,最终还是觉得上吊靠谱——在隐秘的地方无声死去,再被认识的人早早发现尸体,悄声无息地封锁消息,大概是他所能做到的事情的极限。
他为这场自杀整整策划了半年,大到寻找不吓人的死法,小到死后的影响问题,全都尽量想办法解决,甚至包括上吊自杀的人死后会失禁这个细节,令人尊敬的死者会在尸体下面垫床棉被,防止弄脏场地,柏溪也想过,但毕竟那棉被也是需要别人收拾的,而且他选择了在七夕这天自杀,那时天气还不冷,带着棉被到学校太过显眼,何况现在已经很发达了,在情趣商店里可以买到男用的肛塞,也同样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克服使用时的疼痛和羞耻……
柏溪在这个环节认输了,因此,他选择了多穿两层纸尿裤。
于是在自杀的那天晚上,他在器材室门口脱光了全部的衣服,只穿着纸尿裤,带着一捆麻绳,还有一把用来剪断麻绳的剪刀,打开了器材室的门,然后看到了当时二十九岁的未婚化学女教师,后者正抱着手机,靠着窗户发出吃吃的笑声。
“你干嘛?”化学老师托了一下眼镜:“你是这种人?”
她叫苏瑾。
“你听我解释。”
苏瑾选择了立刻报警。
马峰出警很快,到场的时候,柏溪赤身裸体(但穿着纸尿裤)被捆在墙角,据苏瑾描述,这是柏溪自己要求的,为了证明这是一个误会,柏溪当机立断把剪刀和麻绳扔到了苏瑾脚下,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苏瑾也没有什么废话,三下五除二捆了柏溪的手脚,这是她用酒精灯烤螃蟹时学会的技巧。
“是个误会。”苏瑾说。
怎么看都不像误会吧……
“他说是来自杀的,我觉得也很合理。”说完她看了看头顶的吊钩。
那问题不是更麻烦了吗……
“有没有钳子?”马峰问。
于是苏瑾找来钳子。在柏溪的面前,马峰逆时针拧动那只挂钩,他的手臂腾起青筋,牙关渐渐咬紧,然后全身一抖,吊钩松动了,又逆时针拧了几圈,把吊钩拧了下来。
“如果你急着回家,就把绳子剪成小段,”马峰道:“我带走也行。”
“给。”
马峰接过绳子:“那我先走了啊,别搞太晚,有事报警。”
“明白。”
但是什么叫“别搞太晚”?
凭良心讲,柏溪不算是个让人讨厌的男人,他高高大大,身材瘦削,喜欢黑色风衣,长期留须,尽管相对于“留”,可能用“不修整”更合理,但是他保持着精致的短发,这让他的胡须看上去不至于邋遢。如果没有胡须,他的长相倒是很清秀,很像学校里传统意义优等生的长相,干净、清爽、瘦弱,性格温和,没有侵略性,所以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苏瑾把衣服递给他,然后抱着胸,欣赏眼前的肉体穿上衣服,进化成人类。
“七夕节不回家?”柏溪问。
“你什么意思?”
柏溪瞬间屈服于这慑人的敏感。
“我可以走了吗?”
柏溪不敢看她的眼睛。
苏瑾抱着胸。
“你骚扰完我就想走吗?”
“不是,我是来自杀的,没有骚扰的想法,”柏溪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是没胆子,不是别的。”
手机里又传来男人的三条短信,叫她“宝贝”,要“亲亲抱抱”,“舍不得太早睡觉”,苏瑾扫了一眼,收起手机。
“为什么自杀?”她问柏溪。
“又为什么要活?”柏溪反问。
想一想那些男人鲜嫩的肉体,光滑的后腰窝,用手可以揪起的有弹性的皮肤,还有那些肌肉虬结的稀有品,暴力又野性的侵略感,被固定住、紧紧抱住猛烈侵犯的瞬间,再想一想冬季早晨的第一笼汤包,吃火锅吃到大汗淋漓的时候,奢侈品店的新款包包,昂贵化妆品的小样,起床的时候可以摸一摸猫猫的脑袋,我都舍不得结婚,为什么会有人舍得死?
“你没性生活吗?”
“我没有。”
那确实……不,这个念头太荒唐了,不可能的,但又要怎么劝呢,如果不从俗套的角度,难道要让他感受一下活着的快乐吗?不,还是太荒唐了,不可能在这里,不,不在这里也不可能。
苏瑾坐在柏溪旁边。
“你不为父母想一想吗?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从俗套的话题出发,语重心长,尽量多聊几句。
“这里的收入并不高,交完房贷,所剩无几,根本帮不上父母,如果我死了,房子折价卖掉,父母能获得一大笔钱,所以我觉得更应该考虑,我活着父母怎么办。”
这也太理直气壮了吧,完全没有话题的突破口啊。
“那情感呢……你父母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吧?”
“我被他们养这么大,其实我也不容易的,我死掉的时候对他们的伤害,其实也是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对我的伤害的一部分,而且,既然要死了,肯定也是想回避情感的重量。”
“你就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想吃的东西不健康。”
“喝可乐吗?”
“高糖饮料容易发胖。”
我现在可以确认了,这个男人变态程度,恐怕要超过会在七夕晚上骚扰我的那一类。
“我知道你在帮我寻找活下去的理由,”柏溪说:“那样的理由是存在的,比如,我想成为一个称职的数学老师。”
“噗。”
苏瑾从心底发出一声笑声。
“算了。”
柏溪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来。
“你已经是一个称职的数学老师了。”
“或许吧。”
“我听班上的同学说过你,说你教课很认真。”
“但他们却不听讲,或者说,我没有发挥作用,就只是在数学老师这个职位上,日复一日,仅此而已,我是不满意的。”
化学老师想了一下,道:“你觉得你是一个领工资的机器?”
“准确来说,我没有发挥数学老师的作用,我没有存在的意义。”
化学老师想起了什么:“水殛不是挺优秀的吗?教出好学生不也是你的意义吗?”
“我在附加题里放过数学竞赛的决赛题,是那种只读题目,一般人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解决’的类型,因此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柏溪道:“毫无疑问,那样的解法,如果水殛去参加国际数学竞赛,一定会获得金牌。”看化学老师愣在当场,柏溪补充道:“你理解我意思吧,这个学生具备的数学水平,和我完全没有关系。”
这种事情对柏溪意志的摧毁,恐怕要远远超过那几个不好好上课的学生。
“我会为父母想想的,谢谢你的开导,”柏溪道:“而且你提醒了我,我其实很感谢水殛,怎么说呢,”柏溪歪头想了一会儿:“尽管他的成绩与我无关,但我觉得我有被认真对待。”他攥了攥手,道:“很难形容,但我肯定被认真对待了。”
行吧,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就好,苏瑾在心里说,说实话我们也都是外人,一点肮脏的愿望,就是希望你死的时候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我死的时候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柏溪说。
……
第二年入春的时候,柏溪的父母死于车祸,他听到消息的时候,苏瑾正把自己穿着黑色长筒靴的右腿翘在左腿膝盖上——天气刚刚转暖,她就迫不及待地早早穿上了棉质米色连衣裙,熨帖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我知道了。”
柏溪挂断电话,走出办公室,向教室相反的地方拐弯,直到天彻底黑了才回到办公室,打开灯,看见苏瑾举着圆形的小镜子,用没有打开的口红慢慢划过薄薄的嘴唇。
“不开灯化妆?”
苏瑾瞟了一眼柏溪的座位,柏溪的黑色风衣挂在座位的椅背上。
“不穿外套出门?”
“我父母去世了。”
“学生家长约我喝酒。”
学校里有关于这位老师的传闻,是从学生家长那传出来的,说化学老师是狐狸精,勾引学生父亲出轨,弄得夫妻不和反目成仇,这样想着,柏溪看到她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三条连续的短信提醒呈现在屏幕上,恐怕是等得心急所以才不停催促。
“注意安全。”柏溪说。
苏瑾把手机关机,倒扣在桌面上,抱胸坐着。
“我想明白一件事。”
柏溪愣了一下,但还是继续穿上外套。
“谢谢你,但我没有心情。”
“你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苏瑾道:“我劝你想想父母,他们就去世了,某种程度上,是我让他们去世的,”她顿了一下,道:“上天在难为你,而我在难为上天。”
“别想太多,我没有这么脆弱。”
“意志坚定的自杀者。”
“外面挺冷的,而且晚上不安全,”柏溪道:“你记得早点回家。”
“我真是虚伪啊,明明知道这些话毫无意义,”她说:“你关灯吧,我继续化妆。”
“啪。”柏溪关掉电灯。
“啪。”又打开。
电灯闪了几下,室内重新恢复明亮,苏瑾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拧开的口红,点在自己的红唇上——她原本皮肤就白皙,肤质也比一般人细腻,擦了粉底之后,面色变得更柔和,她淡紫色的唇膏在苍白的冷光灯下,更加妩媚动人。
四目相对。
“别去喝酒了,我送你回家。”
柏溪说。
“好!”
……
柏溪丧假结束后,又请了一周事假出门旅游,说是旅游,其实是去城东的一片淡水湖,他喜欢在烦恼的时候,去那里的便捷旅馆住几天,就当散散心。化学老师是第二天早上到的,柏溪听见敲门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定的早餐,打开门看见化学老师站在门外,穿着雪白纱纺长裙,就像一个妙龄少女,左手边是她硕大的旅行箱,有自己半人高度。
对视了有五分钟之久。
“我只请了一周假。”柏溪说。
苏瑾推门进入房间,打开旅行箱,把衣物挂进柜子,梳洗用品放进卫生间,化妆品和保养品放了一窗台,她带了两双拖鞋,一双是有兔子图案的棉拖,一双是胶底的人字拖,看着非常结实,够一个中学生穿着练一个暑假的立定跳远。还有两双高跟四五套内衣,甚至还有两包压缩饼干。
柏溪接过她的笔记本电脑和电子设备,插上电源,又拿过她的相框——也不知道出门为什么要带这个,但柏溪还是放在了笔记本旁边,剩下的东西居然还有折叠台灯和一小挂窗帘,柏溪这才明白,自己是来旅游,而这位把家都搬过来了。
空气挂钩,粉色墙纸,四十六分钟时间,旅馆变成家,完成之后,早餐才刚刚送到,是旅馆自制的汤包,一个房间只允许点一份。
“你的压缩饼干。”
柏溪摇了摇头,接过饼干,苏瑾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凶猛地把汤包塞进嘴里,几滴汤汁溅出红唇,汇在一起,挂在下巴上。
柏溪递上纸巾,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我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活的理由了。”
“如果你真的知道,你就应该知道千里迢迢来谈这个不值得,”柏溪说:“我不想浪费假期,也不想和别人有瓜葛。”
“如果我想有呢?”
柏溪看着她下巴上的汤汁,这滴汤汁让她显得有些滑稽,柏溪递上新的纸巾,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她这才反应过来,擦了几遍,又照了照镜子。
“你下巴的汤汁破坏了氛围,有也没用了。”
苏瑾合上镜子。
“我听说过一个渔夫和恶魔的故事,渔夫打捞上来一只黄铜瓶子,里面有一只恶魔,恶魔告诉渔夫,他在瓶子里呆了四百年,第一个一百年,他发誓谁把他救出来,他就让对方有花不完的钱,第二个一百年,他发誓谁把他救出来,他就为对方挖出所有地下的宝藏,第三个一百年,他说谁把他救出来,他就满足对方三个愿望,但是这三百年都没有人救他,到了第四个一百年,他发誓,如果说把他救出来,他就要把那个人杀死。”
“《一千零一夜》。”
苏瑾点点头,道:“为什么渔夫救了恶魔,但恶魔却要杀了渔夫呢?”
“我们都知道这和他是不是恶魔没有关系,就算瓶子里关的是一个天使,恐怕出来也是要杀人的。”
“嗯哼。”
柏溪道:“关太久了,换谁都会有情绪,开始还能感恩,后来理智就控制不住自己,第四个一百年的愿望,与其说是一种誓言,还不如说,恶魔通过这样的誓言,防止自己的瓶子里自我毁灭。”
“你害怕会成为恶魔。”
“所以要自我毁灭,”柏溪道:“我倒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我的问题。”
“我在小学的时候遭遇过霸凌,那时候操场没有这么平,都是渣土和碎石子,坑坑洼洼的,雨后都是一洼洼的水。她们就把我按在操场上,叫我喝水坑里的水,然后老师过来了,我那时候不敢向老师求救,只能装作在和她们玩,所以聊了几句之后,老师就离开了。
我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其实老师很清楚当时的操场上发生了什么,后来我又做了老师,对学生这种小伎俩再清楚不过,但是,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救我呢?”
“劣币驱逐良币,”柏溪道:“看起来是救你,实际上却要对抗整个作恶的链条,也许除了那些孩子,背后还有蛮横的家长,顾及面子的校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老师,这样一来,花这么多精力对付与己无关的人,还不如对真正的受害者视而不见。”
“成为一个称职的老师也需要对抗整个链条。”
“或者被整个链条同化。”
“如果那天在操场上看到我的是柏溪老师,会救我吗?”
“我会辞职。”
“这就是你为什么会死,”苏瑾道:“消极的对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瑾从衣袋里取出一只钱包,从钱包里面,拿出七个铝箔包裹的环状物。
“你不可能一晚上用完。”
“无聊。”
“大部分人选择消极的对抗,只是没有被积极同化的机会,”苏瑾道:“柏溪,我在这里呆七天,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是现在赶我走,你就是个懦夫。”
“怎么样都可以,你会后悔的。”
苏瑾解开衣带。
“那就试试看好了。”
……
苏瑾和柏溪在同一天回到岗位,但从此如同陌路,甚至不曾对话,很多人回忆起来那段时间,还会偷笑着说一定是柏溪没办法满足她。在他们回来的第二个月,学校的论坛里出现了大量家长骚扰老师的短信截图,虽然姓名和头像都做了遮挡,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温柔的警告——毕竟哪句话是自己说的,当事人是非常清楚的。
此后学校里再也没有苏瑾的流言,一年后,苏瑾订婚,柏溪也送上了祝福,之后又过了三个月,苏瑾怀孕,在民政局登记的时候,看到了人口普查的通知——准确地说,是看到通知的时间提前了,原本还有一年时间,苏瑾也是因此才急急怀孕,想让孩子不错过这次登记。
人口普查的这天,老师们领了各自的表格,在课堂上发给同学,那表格上除了要写自己的身份,还有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十年前最深刻的回忆是什么,至今有什么变化吗?”
这时,苏瑾接到了柏溪的电话。
“不管我说什么,都请你不要相信,”柏溪顿了一顿,“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好。”
柏溪似乎欲言又止,几秒钟后,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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