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我以为他长大了。

我以为的这种长大，不是小孩子从一两岁到十多岁的长大，而是拥有成熟的心智，可以被当作大人来对待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一定是因为身高把，一米六几的个子，三十七八码的鞋， 这不就是长大的标志么？

或者是因为他比较早熟？奶奶的过世，带给了家人无尽的伤痛，他很难过，却仍很小心地照顾着大家，给每个人递纸巾，小声安慰别人，时不时地跪在奶奶的遗像面前，烧纸钱，循规蹈矩地做着大人的事。这让我感到诧异，难道这个十多岁的孩子，已全然明白死亡的意义了么？

于是，这次回去，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亲亲。都大人了，整天还亲来亲去的多不合适。我也不像对小孩子那样，满足他的需要，照顾他的情绪。成人的世界，哪里是随便能张嘴说要就有的，哪里是随便可以生气的。当然，也不能随便开玩笑了，说话就要好好说话，整天嬉皮笑脸的，你以为当个大人就那么有趣么？

有一次，我们要出去办事，出门的道路经过一个走廊，走廊里坐满了来奔丧的叔叔们。 我拉着他正要穿过，他突然挣开我的手，跑去一个叔叔的面前，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弹了一下。那个叔叔正在跟别人讲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缓过神来，佯装着伸手要揍他。

他立即跑到我面前，推着我跑开去了。一边跑还一边痞里痞气地回头说着，来呀来呀，来打我呀。我看着他，走个路，也不好好走，后脚跟根本不落地，只用前半个脚掌，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的。笑呢，也不好好笑，龇牙咧嘴的，仿佛别人看不到他那两颗大门牙似的。我很生气，用双手把他按回地上，让他看着我的眼睛， 告诉他，你别这个样子，这样像个流氓。是的，流氓，我用的是流氓这个字眼。一个像他这样说话走路不正经的大人，不就很容易被人当作一个不好的人么？

他呢，也没说什么，听了我的话后，重新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人。

过了两天，家里来了客人，喊他来倒水。他倒也听话，慢慢走过来，眼睛却仍盯着电视。走到桌前，把杯子随意摆开，炒起茶壶就开倒。水壶里面装满了水，才举到一半，水就溢了出来，洒了一桌子。我叹了口气，望着他，默默摇了摇头，“都这么大了， 你为什么都不能稳重点呢？”。 我想，当时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恨铁不成钢，一定站在制高点，俯视着这个被我认为长大了的孩子。

回到广州后，再次视频聊天，他要我陪他一起玩游戏。因为，要额外下载一个软件，我觉得很麻烦，没有答应。他开始带着哭腔嚷着让我陪他玩。我听了又是生气，你已经长大了，就这样来说服别人么？他倒是很着道，马上开始赞美起我来，说我是全宇宙第一美少女老姐，想想，又觉得不对，改口称我为银河系第一美少女老姐。老妈在旁边听着直乐，到底是银河系大，还是宇宙大呀？

呵，竟然分不清楚是银河系大还是宇宙大，果然还是个孩子呢。心里一怔，才猛然发现，他只是个孩子，他不过是个小学生，上五年级，喜欢吃糖，仍然会为过生日而兴奋。而我，前不久，竟然对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说他像个流氓。流氓，这个成人世界里极其不好的字眼，我竟然用到了一个孩子身上。我原本可以告诉他，你这样走路，这样讲话不好，然后再编个故事吓唬他，而我却选择了一个最残酷的方法，向他展示了成人世界的一本正经和无趣。这是个多么重的字眼，我却用到了弟弟身上。我悔恨极了，我怎么能忘了他还只是个孩子，忘了他只有十二岁？一个豆蔻年华的孩子不应该是被鲜花，被阳光，被童话所簇拥么，我怎么能用一个行为不端的流氓来形容他，我怎么能？

反观自己，我离十二岁已经十多年了，早已忘了作为一个孩子的感受。我总是一个人在外面漂泊，虽然每周都会跟家里通电话，可是却仍旧填充不了内心的孤寂。这种孤寂，催着我长大，慢慢让我变成了一个大人，学着不哭，学着世俗，学着为一切大小琐事操心。大人的世界并不好玩，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失眠，太多的焦虑。但是，在大人的世界里，我也学会了宽容，学会了独立，学会了尽量控制自己的脾气。于是，我慢慢穿上了大人的皮囊，用理智的眼睛去看待周边的世界。待在这样的角色久了，我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人了，于是，建立起了一套体系，用这样的体系来和世界沟通和交流。

我甚至以为他也是个大人了。

最近老妈参加了一个活动，需日日发一张老弟的照片出来。我起初不在意，一日偶然打开了一张照片，发现照片里的弟弟身边竟放着一只企鹅公仔，再看其他的照片，竟然每张都有几个公仔在身边。哈，真的还只是个小男生呀，离不开公仔和卡通贴图，看来保护银河系第一美少女老姐的愿望还是得缓一缓。

亲爱的的老弟，大人是逃脱不了的了，你慢些长，不要着急。你要蹦蹦跳跳地走路，不要走大路，大路是给无趣的大人准备的，小孩子要走小路，走马路牙子上，走小河边，走树林中，走草地上，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小时候就是在这些地方找到精灵出没的痕迹的。你要笑，嬉皮笑脸地笑，没心没肺地笑，你知道么，世界上有108种大笑的方法，要把它们一一找出来哦。你不要老是玩手机，玩游戏，这跟大人又有点像了，你要多出去走走，或者在家里使劲倒腾， 说不定会发现一些宝藏呢。你要张牙舞爪，你要嚣张跋扈，你要拥抱这个世界的美好。

十二岁，多么懵懂无知，多么美好。

亲爱的老弟，你慢些长大，慢一些，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