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ät Dimma Skog
一狼王自述
我叫德洛克，北方森林的一匹狼。
在所有生存的艰苦中，最可怕的是寒冷与饥饿。我的故乡属于大陆极北特有的严寒，银色的山脉纵横连绵，岑寂的山岭古木参天，风雪的羽翼在此终年笼罩，只在短暂的夏季放进阳光，让无数野花铺满山麓。
我出生的那年，北风如同苛刻的债主，大雪绵绵数月，不让来自南方的春季驻足。冰雪直到夏季才开始消融，我的母亲在没有食物的酷寒里一去不返，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在冷透了的草窝里饿得哀嚎，没有想过这凄惨的嚎叫声很可能会引来灾祸。但冥冥中的命运是不可揣测的，这叫声被风吹往更远的地方，唤来了一条生路。
当来人挖开封住洞穴的泥泞，刨开狼窝的时候，只剩我还勉强活着。救了我的是名叫莱茵斯的林妖，她的领地在更北的森林，她率领的狼群因为寒冷和饥饿减少了数量。莱茵斯告诉我，我那时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弱得睁不开眼睛，她却感到我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于是她的狼群收留了我，莱茵斯把我交给失去了幼崽的母狼，在那个死亡弥漫的春天里，我活了下来。
莱茵斯是北方森林的林妖。林妖是森林的神明，也是森林的法则，没有失去林妖的森林永远属于自由，她们以流水、树木、雨雾守护着自己的领土。林妖是林地生灵的主人，聆听树木的语言，执掌生杀大权。狼群是森林无敌的霸主，因而林妖与狼群同行，在丰年同狼群狩猎，在荒年杀死族群中的老弱。
我出生的森林很久以前就没有了林妖，失去神灵庇护的森林除了残酷的竞争，还有来自人类的威胁。我失踪的母亲不是与猎物同归于尽，就是被猎人剥下了毛皮。在荒年收留外乡的幼崽是不合规矩的，莱茵斯是命运对我的眷顾，在养母的哺育下，我长起了肉，渐渐的毛发丰盛，比同龄的幼狼还要强壮。那些有排外情绪的本地狼因此嫉恨我，但莱茵斯很关照我，我在她手里由无母的小狼成为森林的狼王，我将永远忠诚于她。
林妖虽然和狼群一起生活，却完全不是狼的外貌。一定要说的话，倒是与人类别无二致。她们都有着少女的外表，不需要饮食和睡眠，也不因严冬风雪而瑟瑟发抖。人类被阻拦在林妖的领属外，将她们视为面目丑恶的怪物，称之为“狼群之王”。人对未知事物的描述真实荒唐至极，虽然我不了解人类，但即便是由人类看来，莱茵斯也是美丽的，四肢因为缺乏日照而纤长白皙，深棕色的长发柔软如溪流，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雪晴后湛蓝无云的天空。她穿着灰蓝色的长裙，像所有林妖一样赤裸着双足，携着短刀和长毛，在她的国土中，浓稠的雾气数百年来封锁着森林。
但我直觉莱茵斯和其他林妖有所不同。她并不严守林妖的规矩，比如救下了领土之外的我。林妖和诞生了她的自然一样公正无情，数十年来，莱茵斯的长矛杀死过无数丰年的野鹿和荒年的饿狼，她的矛头刺得很准，总是一击贯穿要害，她无数次重复这一过程，却仍未神情麻木。
几年前，那时候我刚刚成年，还可以不管不顾的紧跟在她身边，森林里出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有一个人类闯入其中。这片森林以雾气作为城垣，凡有人进入必然迷失方向，因此被称为“迷雾森林”，从未有人得以涉足。莱茵斯神情肃穆，但赶到跟前，才发现来者既不是狡猾的炼金术师，也不是退守北极的女巫，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那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人类，他身上散发着不属于森林的铁的气息。他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武器，蓄势待发的注视着将他重重包围的狼群。这时候，他和莱茵斯对上了眼神，他似乎很吃惊，而两边都没有杀死对方的意思。莱茵斯唤退狼群，指出离开的方向，于是雾气的垣墙向两边退开一条路。莱茵斯放过了这个无害的人类，辜负了特意磨得锋利的长矛。
相比于没有灵魂的草木，野兽的生命是如此短暂，我曾经因为不能陪伴莱茵斯一生而遗憾。林妖的寿限是五十年，诞生至死亡都是同样的面貌，五十年后的上弦月升空之际，林妖将唯一一次离开森林，前往人类居住的世界，寻找一个“闪耀月之银辉的灵魂”，在下一个满月之前带回血液凝结成的晶体。当来自灵魂的结晶落入林妖诞生的泉水，上一任林妖便结束了使命，泉水中则将走出下一位统率森林的神明。
今年的春季乘着南风顺利降落，山花烂漫，鹿鸣呦呦，昭示着一个丰年的到来。森林深处弥漫着温暖愉快的气息，妻子生理性的倦怠懒散使我沉浸在将成为父亲的喜悦里。而当春夜最美的上弦月升起，我却被森林的领主却告知她将迎来五十年的大限。
林妖与其说是森林的王者，不如说是森林的化身，掌管自然的秩序是她们唯一的使命。死亡对她们来说只是更新换代，甚至传说历代的林妖都只是一个实体的重塑。林妖不畏惧死亡，或者根本不把死亡放在心上，她们对生灵无情，对自己更无情，这是我这样的野兽所无法理解的。
早春的上弦月像一把新造的银弓，草丛里的野花与天上的繁星相映闪耀，晚风里泛着甜味，四周是野兽低低的嚎叫。我像以前一样，垂着头跟在莱茵斯身后，狼群沉醉在春夜的甜蜜里，以为这位主人只是去了寻常的夜巡。莱茵斯走到一棵枯树下，古树凋零的枝干仿佛是在哀嚎中死去，悲惨的姿态令我狼毛炸起。莱茵斯从树洞里掏出一只石匣，里面是一把木柄的匕首，和一袭灰色的斗篷。
她穿上斗篷，她与自然相通的联系立即被隔断，斗篷之外隐隐透出陌生的人的气息，我不由退了一步。莱茵斯于是摘下兜帽，露出我熟悉的微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耳朵。
“我不在的日子，大雾仍会守护着这片森林。告诉万物不必惊慌，等到下一个满月，将有一个新的林妖成为你们的统帅。”
她于是重将兜帽戴好，将匕首郑重的放入怀里——这把林妖的匕首，将收割那枚灵魂结成的琥珀。我望着她的背影走入夜色，愈行愈远的消失于森林的边缘，最终穿过沉重的雾气，被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吞入腹中。我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发出这个春季的第一声嚎叫。
二故人重逢
莱茵斯穿出迷雾，越过失去了林妖的荒凉森林，穿过曾是森林的静谧的山村，长年奔走使她的脚力不逊于任何野兽。她穿着遮住脸的斗篷，如同夜晚的幽灵，藏身于运送货物的马车中，林妖的斗篷隐蔽了她不属于人亦不属于动物的气息，人与拉车的马都一无所觉。她日夜兼程，一路向南跋涉，到达星辰所指示的、灵魂之晶所在的人类的王都。
幽居深林的林妖对人类开辟的国土全然陌生，她甚至没有见过人类——那个误入领地的少年已被她遗忘。当周围的景致由僻静变为繁华，那袭掩护过历代林妖的斗篷也不足以将她藏在阴影之中。王都的喧嚣令莱茵斯感到分外不妙，斗篷虽然隔绝了她非人的气息，但从装扮上也实属怪异，好在王都的居民对异乡的来客并不见怪，宽容的将她容纳在人群之中。
莱茵斯如影子般走在街边。她从兜帽内环视四周，却发现自己身处人海的一弧波浪中，光凭着一双眼睛寻找“闪耀月之银辉的灵魂”几乎不可能。但周围新奇的景象冲淡了她的心灰意懒，高耸的建筑、白日的集市、吵闹的人群，一切都是林妖闻所未闻的，在这一点上，她并不比一个婴儿多一些阅历。
按照各国惯例，在街头提着篮子卖花的不是老太太，就是小姑娘。一个面庞稚嫩的小女孩抱着满怀刚摘下来的紫罗兰，奋力地用漏了风的声音叫卖，却不见背后一辆马车正呼啸而来。装饰着华丽流苏的镀金马车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两侧的行人惊叫着避让，女孩子惊恐地看着马背上的死神扬起收割的镰刀。
就在死神挥刀的那一刻，一个灰色的影子像风一般飘过，在千钧一发之际卷走了女孩子。嚣张的骏马沾染满蹄花朵紫色的血液，扬尘而去，莱茵斯把怀里吓白了脸的女孩扶起来站好，却想不出如何安慰，只好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已经没事了。”
在女孩子尚未回神的注视下，莱茵斯迅速拉上落下了的兜帽，重新变回人流中的阴影。但即便只有一瞬间，莱茵斯意外暴露出来的气息仍被捕捉到了。人群中的一名青年因为小女孩奇迹的获救而止住了脚步，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而此时风吹开了那人的兜帽，站在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那意外露出的真容。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面孔令他猛地屏息，青年全神贯注于此，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的肩头。
“你在这里啊，赫斯特？”
叫住他的赤发青年是他的好友，他显然为这巧遇感到高兴。
“今天轮到我休假。”赫斯特说到，虽然即使他不解释，也没有人会误以为这位王剑团的年轻骑士和别人一样溜了号。
特罗切点了点头：“难怪你不知道。王宫里刚刚出了事，‘希尔维亚’被盗了。”
赫斯特皱起眉头：“宫内的防卫居然这么差吗？”
“这不仅仅是失了窃的事情。”特罗切神情严肃，“希尔维亚宝石因为是王后希尔维亚的珍宝而得名，在王后过世后被放入水晶匣内，匣子由当时最杰出的炼金师打造，与整个大殿相连，几乎没有被盗的可能性。对王室来说，希尔维亚只是一块具有纪念意义的红宝石，但关于希尔维亚的传闻，在炼金术师、精灵和女巫之中，三百年来不曾断绝。传说希尔维亚的寓意为‘永恒’，能够作为等价物实现任何愿望。”
两人已经离开了主街，赫斯特屈起食指敲了敲系剑的锁扣：“你担心希尔维亚并不是作为单纯的财物被盗？”
“如果不是匣子的设计天衣无缝，希尔维亚早就被得手了。能盗走宝石的绝非普通人，谁也不知道他目的为何。另一方面，尽管我强烈进谏封锁消息，但王宫方面要求立即抓捕盗贼，而希尔维亚失窃的讯息一旦流传开来，心怀不轨的生灵必然蜂拥而至。”
赫斯特思虑着事情的严重性，并没有询问好友这些情报是从何而知的。他猛然想到了方才的事，对特罗切做了个告别的手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或许与这起失窃有关。”
黑发的青年头也不回的往来时的道路奔去，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急切的搜寻着那一道与众不同的灰色影子。正如特罗切所言，被折损了威严的王宫立即派出了搜查的卫兵，穿着宫廷服饰的卫队气势汹汹的劈开人流，赫斯特则望见了墙边那道灰色的阴影，这种和平时期的保护色在卫兵眼中却是危险可疑的信号。
赫斯特上前一把拽住目标，对方显然被这突发情况激起了防备，在对方反击前，赫斯特俯身压低了嗓音：“想活命就跟我走。”
他不管不顾地拉着灰斗篷藏入街边的巷子，此时禁军已杀气腾腾的抄了过来，十几号人嚷嚷着：“王宫失窃，捉拿盗贼，举报者有赏，藏匿者同罪！”
赫斯特为这种声势暗暗叹气，手里的灰斗篷也意识到情况危急，安安分分的没有闹腾。听到搜查的声音远去，赫斯特立即放开对方，迅速后撤，看见斗篷中露出的利器已然出鞘。
莱茵斯自行揭下兜帽，嘴角绷成一条线，等着他开口。
随着斗篷的揭开，莱茵斯那股山风般的气息立即充满了周身。这是赫斯特第一次直面她的眼睛，但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可没有惊奇的闲暇，何况他还有任务在身。
“林妖为何会出现在人类的王城里？”
少女湛蓝的眼睛冷得像冰：“与人类无关。”
赫斯特不是没有阅历的人，但他看不出对方在说谎。虽然理性告诉他还有疑问未解，但他首先想到的却是：她不记得我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林妖的事情。”
对方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赫斯特深信自己撬不开她的口。他望着莱茵斯，林妖冷淡的神情里透着未经尘世，像未被舟楫打击的湖水，未被烟火熏染的天空。他觉得她仅仅懂得人类的语言，却还未知晓什么是谎言，不明白什么是诡计。有着这样眼睛的人，不会犯下杀人的罪行。赫斯特听说林妖的律法要求杀死误入丛林的人类，而他还活着。
赫斯特露出一丝无奈，握紧的右手将剑柄松开，刹那间消弭了两人间火药味的压迫感。“你这样是不行的，”他说，“现在王城戒严，穿着斗篷走上大街只会被卫兵归为可疑分子，如果无法改变着装，至少也要走偏僻的地方。”
莱茵斯瞪着眼睛，看见这个刚才还疑似要砍了自己的少年摆出闲聊完准备回家的架势。赫斯特半转过身，复停了下来：“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如果在人类的领土内违反了法律，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快步离开深巷，为自己不谨慎的措辞后悔不已：说什么手下留情，她根本不记得我啊。
赫斯特推开小酒馆的门，特罗切果然在平时的位置上，对他的速去速回略感吃惊，但也只是很具风度的做出请的姿势。赫斯特没有叫酒，向这位消息灵通的贵族青年打听：“关于林妖，你知道多少？”
【吐槽】
关于名字，赫斯特原本是一只我很喜欢的兔子（疑似雌性），是《黑暗物质》中的精灵。莱茵斯的名字来自莱茵河。
赫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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