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学的陶老师病得不轻,将就不下来了,眼看着那几个娃娃没人教了……”
满堂知道舅舅说的就是他小时候三年级以前读过的那所村小,学校里就一个陶老师。他们七八个学生,从一年级到三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也都是这陶老师教。陶老师是个精瘦的老头,脖子里的皮都已经松了,说话的时候,喉结在那里上下动弹。陶老师有肺心病,一到了冬天,整个脸就变成了茄子色,嗓子里也不利索,说上一阵话就要喘上一阵……
“我们这村子里也没几个识字的,昨天夜里主任,创姓,到家里来了。他的意思是让三姓去顶几天……”
他已经把烟锅子收起来了,满堂他娘也早给他倒了一茶碗子开水了,并且也加了盐,正拿一根筷子搅哩。杨树沟人一年四季都是老茯茶,男女老少都是,只是这每天早上喝的第一口水却是这加了盐的白开水。满堂他舅早上起来就来了,肯定是水口没打牙哩,满堂他娘便端上这盐开水。
满堂他舅喝了一口继续说:“我想着这还是个机会,进去了就不好出来了,说不定以后就真成个老师了。三姓也都是结婚了的人,娃娃太太地,再教啥书哩,倒是满堂,也算是上过初中的,哄那几个一年娃应该没问题,如果以后能吃上这口饭,也算是能落个轻闲身子……”
“满堂这样子,村上不会答应吧……再说,三姓他……”
满堂他舅又喝了一口,听满堂他娘这么说,把茶碗子往桌子上一推,沉了下脸说:“三姓他有啥不同意的,满堂到今天这个样子,他都是有责任的,他有啥说的……不过这创姓跟前还是叫家姑父去一下,给人家下个话嘛,这都是实际情况。”
“满堂”,满堂他娘叫了一声站在炉子跟前的满堂说,“去,把你爹叫起,大清早的窝在里面不知道干啥哩!”她显然很生气的样子,一面又准备在炉子上熬早茶哩。
满堂是一直默默在听他舅说话的,当他听到要他去村小当老师时,他的心头震了一下。心想:我这样子还能当老师吗,想着想着,就一直盯着脚上的“毛蛋”看。不过能当老师也好,就像张清北一样,哎!人家是“正规军”,我呢……突然听到他娘叫他也是惊了一下,便到院子里去喊他爹。
“爹,爹----”他爹在堂屋里念经哩。他只要不出去,每天早上起来不吃不喝就先在堂屋里服侍护化爷,还要念上一阵子经,就像是寺庙里和尚的早课。此时听了满堂的叫声,没好气的应了声,“啥事?”
“我舅来了,跟你说个事……”
念经的声音住了,一会是从炕上下来,提拉鞋子的窸窣声音。他爹出来了。
一旦对这事当然是上心的,当晚就提了一包点心、二斤冰糖、一斤“文君”酒----这酒是一个干部送的,听说是好酒----就去了创姓家。
事情不过也简单,就是找个识字的,能哄娃娃的。
一旦晚上回来的时候,是喝了点酒的,走路有点摇摆。他一进院子就喝满堂。后来还让满堂到堂屋里给护化爷磕了头。
满堂就这样又成了村小学的临时老师,创姓说了,要把娃娃们操心好,这可都是咱们村子里的娃娃。
满堂认得娃娃们,娃娃们也认得满堂,有几个叫个哥,有几个叫他叔,更有两三个还直接叫他“尕毡匠”。满堂刚开始有点生气,时间久了,他也就不管这些了。“尕毡匠”就“尕毡匠”,本来就是吗,也不能怪娃娃们。只是后来他才知道有些学生却是在背地里叫他“毛蛋”老师的,这完全是因为他腿上绑着的那只破足球。
村小就在满堂家对面的山坳里,那里有村里的三间公房。一间算是老师的办公室,里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铃铛,学校上下课的铃声就是它发出的。满堂记得小时候,陶老师就时常会站在门口摇铃铛,如今那个摇铃铛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地上支着一个北就炉子,火筒上雨水流下形成的锈迹如那泥地里的蚯蚓蜿蜒屈曲。
窗子上的玻璃基本上是没有了,都用报纸糊了,不过报纸都变成了焦黄色,有些也有了破洞。其他两间已经打通了,算是教室,里面摆着高低不同的十来张课桌和长凳。那些桌子也不能说是桌子,只不过是在木板上支了四条腿而已,三个年级的学生分成了三组,分别坐成一列。上课的时候,给一年级讲一会儿,再给二年级讲,讲了一会儿就又给三年级讲,给一个年级讲课的时候,其它年级的学生就写作业。满堂也是后来从张清北那儿听说,这样的教学形式叫个复式教学。满堂当然不知道,他也是听创姓和娃娃们说的。有时候,满堂就让不上课的年级到外面的空地上玩一会儿。
学校当然也没有围墙,只是教室前的空地已经让学生们踩成了光场一样的坚硬和光滑。
满堂第一天去村小的时候,是穿着他娘新做的蓝色涤卡军便服去的。满堂其实是满英俊的,就那脸上的五官也是很周正的,尤其是两只耳朵是典型的“招风耳”,小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夸他有福气,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个子也不低,身板也结实,是那能受得了庄稼地里的苦的那种。“只是那只脚,那只绑着个“毛蛋”的脚把个这么精干利索的人影响了。”这是他舅说的,那天创姓看了满堂也是这么说的。
满堂在村小学当老师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当然有说好的:“好,好,这下满堂可算是有了正经事干了!”;也有说不好的:“三年荒丢个秀才哩,他满堂连个初中都没念完,我看就是哄娃娃的水平。”
可是说归说,满堂可是用心在教书哩。他从来做事就认个死理,踏实、认真就一定能把事情干好。他一面学着当年自己老师的样子教,一面又把初中的课本找出来复习。
张清北也知道了满堂在村小当临时老师的事了。
张清北的爹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满堂当这个村小学老师的,这当然跟满堂烧了他们家清北结婚的毛毡是关系的。应该说,那也是“火烧财门开”的好兆头呀,可是他不这么认为。尤其是清北和李小英的第一个孩子、他早盼晚盼着要抱的大孙子“小月了”——就是没足月就胎死腹中了----他因此就想到了满堂放的那把火,也就更加讨厌满堂了。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满堂。
那天在家吃饭的时候,清北他爹就义愤填膺地在饭桌上说:“这创姓是怎么想得吗,这老师是谁都能当的吗?那还上师范干嘛呀?”他说着,把嘴里的酸菜叶子嚼得格格响。然后他看着清北又说:“娃,你说说,是不是这样子的。就是你,不上师范让你站讲台,你敢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说让你当,你还当呀!也真是……”他说到最后还有点咬牙切齿的感觉了。
清北听得出来他爹当然是在说满堂。虽然他也同情满堂,可是对于他去当村小的老师,他一开始是有点吃惊的。不过后来,也就想通了。当时的学校里像他这样的“正规军”也没几个,大部分还都就是像满堂这样的,读了初中或是早些年上完小的也在当老师,上过高中的那就微乎其微了。
“我们学校里也有,那还是给初中生上课哩。满堂怎么说也上了两年初中,教那几个一年娃儿,应该没问题的。再说,这样以后满堂就不用干那些庄稼地里的活了。我听说以后像他们这样的老师还能继续上学呢……”
清北的话还没说完,他爹把嘴里的酸菜嚼烂了,咽了。说:“关键他是个半蔫痫,站在讲台上那像个老师吗?不像嘛……”
也还真是,满堂出事刚回来那些年,村子里就有些人不待见他,就把他当成了“半疺”。也没人来找他说话,倒是细沟里的马保----马保是个脑瘫,走路不稳当、说话不清楚,刘家的卲三----精神有问题,是个智障----常来找他。村子里谁家有了红白事,也常常把他们三个让到一个桌子上吃喝。有一年村里耍社火,还让满堂跟卲三一起去抬鼓。抬鼓这样的活正常人是不会干的,可是满堂去了,因为耍社火是各家都要出一个人的,都要“装身子”(装扮成各种戏曲角色)的,满堂自然是不能的,便也就只有抬鼓的差事了。人就是这样被轻贱的,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尊严和人格了,就像是书中的“孔乙及”之类了,也便成了连小孩子也取笑和鄙视的对象了。满堂没少尝过这样的滋味。
如今他了老师,就有人不习惯了。在这些人眼里,他应该就是那样的堕落下去的,最后也就如“马保”、卲三一样,孑然一身,凄凄惨惨了却一生的呀!
清北毕竟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不会像他爹那样刻薄和势利,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看待满堂。他也当然希望满堂能过得好,能有好的未来。这正如满堂的爹娘一样,他们也是希望满堂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满堂当了老师后不久,满堂他爹就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这次会议有两个重大议题:一是家里要大兴土木。他爹说了,你如今也是当了老师,也算是半个“公家人”,那家里也应该有点公家人的样子。咱家的房屋都是先人留下的,这几年别人家都盖了新房了,我们也得行动起来。一旦的打算是堂屋先得翻修一下。这就有一个实际的问题,家里供得那位护化爷就暂时没地方了。所以他要在房头顶里先修一间,以后就专门用来供神了,这样家里的房子就宽展了。满堂也就再不用跟他娘睡一个炕了。
其实满堂他娘的想法跟他爹是不一致的:她是想着在院子的西边新建三间“卡脖子”房子,这以后满堂结婚的房子也有了,库房也有了。这样既花钱少,又能解决大问题。可是她向来是不敢说她的这个男人的,因为说了也是白说,这个家里只要是他想干的就没人能拦得了。她也就只是心里不痛快,脸上有点不高兴,可还是没有反对。
一旦对于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是很有着自信的,他之所以能招集这样的会议也是考虑到满堂已经是大人了,也是要做做样子的。
“这些年也是‘护化爷’保佑,地里的庄稼收成也好。如今满堂娃也算是得了个工作,咱们家这以后的日子也就会好起来的……”满堂他娘听到这里,心里是十二分的不高兴,暗自在心里说:你的护化爷好,能犁地吗、能扬场唦。把你还说得轻巧的很,那么灵验的,怎么还把咱娃的脚砸丢了吗……
这些也就只是心里说说、骂骂,真正的意见相悖,那是后来说到修建资金的时候。一旦的意思,这些都得花钱。他那里是有一些的,不过也不足以支付全部。他是想把矿上陪给满堂的那些钱要用起来。这一下满堂他娘就不答应了。
“满堂的那些钱你不要想着动,那可是满堂的钱,以的用得地方多了。没钱,堂屋就先不翻修了,先在西边盖上几间,将凑着娃娃有个地方住就行了……攒下钱,还要给他说媳妇哩。动他的钱,我不同意……”
一旦瞪了一眼满堂娘,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啥,顿了一下,把帽子取下来了,望膝盖上一扣又说:“我翻修堂屋也是为了娃娃说媳妇着想的,这一个家里主要还是主房要亮堂。你没听说前些日子,柏树下的孙家,亲家来看家庭,就是嫌他们的二房子比堂屋高,丫头就不愿意给了……我们家满堂本来就有‘拡坎’(缺陷),你要是家里再不亮堂,谁还愿意把丫头给我们哩……再说了,今年山架利的是南北,东西方不利吗!修房子的事也不能再拖了……”
满堂的爹娘在哪里各说各话,满堂心里也不好受,气嘟嘟地说了声:“你们再不要吵了,我打光棍!”然后趔趄着身子出门去了。
两个人不说话了,满堂他爹鼻子里“吭”了一声也就没下文了。
这个家庭会议就这样散了,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关于第二个议题,满堂说媳妇的事,没开始就结束了。不过这也并不影响他爹的施政纲领,房子还是得翻修,而且还是从在房头顶里盖“护化庙”开始的。
那是农历四月里的日子,一旦参加完了尕垯寺的“浴佛节”回来后就开工了。他一次去,还专门跟寺里喇嘛问了卦,择了动工的吉日----就是四月初九。
因为是在给护化爷盖房子,杨树沟的多数人家是自愿来帮忙的。只有李小英家没来人,李小英的爸是国家干部,为了避嫌当然是没来,可私下里还是让李小英的妈给护化爷添了“香钱”的;张清北的妈本来是要来的,可是他男人不许,一则他们可是有两个国家干部,他便是国家干部的爹,是不能参加封建迷信活动的,二则也是因为满堂。砌墙的匠人是细沟里的铁四和二维,他们都是退伍军人,部队里干过泥水活,这两年村子里盖房子的多,他们也算是有了营干,也是多了个谋生的手段了。虽然从政治信仰上来讲,修庙宇跟自己多年受过的部队教育相冲突,可为了养家糊口,当然也就不顾这些了。
满堂还是按是上下班,他可不敢耽误了学生。本来庄子的人们就有不好的说辞,再要是不好好上课,那创姓这边也是不好交差的。这下可就忙坏了满堂他娘,她一面要在家里帮衬,既要当好小工,又要给那匠人们做一日三餐;一面还要到地里雍洋芋。晚上一躺下来,整个腰就仿佛是断了一样疼。
护化爷的庙盖好了。请神的那天,一旦搞得阵势还是蛮大的。他把本村的几个神弟子都请了不说,还也把周边几尊影响的大神也请来了,当然还来了不少“善男信女”,这些都是慕名而来的。
那天,请来的神弟子们都“表演”了一番,也算是给满堂家的护化乔迁新居贺喜来了。
黑马护化、白马护化、东海龙王、西天王母悉数到场,她们各显神通,一个个像是喝高了,在满堂家的院子里左摇右摆,吆五喝六,好一番热闹。其中有一个叫大约六十四五的老奶奶,说是“金花娘娘”的弟子。神没有上身的时候,那是,走路颤颤巍巍,脑袋瓜子发颤抖擞,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可是一旦神灵附体,蹦子能跳八丈高,那一双三寸金莲小脚堪比男人们的大脚。
一旦一直在忙着焚香、点灯、烧纸钱,嘴里也是乌璐乌璐地念诵着什么。后来就在这个神弟子的簇拥下,怀抱着那个缠着红布的木桩子到了新修的庙里。鞭炮齐鸣,纸灰纷飞,善男信女们手里点着香黑丫丫跪在庙门前,嘴里也是诵着经文的。
一切安排妥当后,一旦的护化便附体了,先前也是全身抖擞,脖子里的一串铃铛便发出清脆的“仓浪浪”的声音。一番颤抖之后,一旦嘴里的声音便大起来了,当然全是听不懂的话。
满堂已经放学了,他往家里走,那些个娃娃们早跑的没影了。等他回到家时,学生娃已经围在他家的房头顶里看热闹了。
他不想去那里,便一个人进了院子。
院子里焚化后的纸钱四下里飞舞,像是黑色的蝴蝶,不,应该是黑色的灯蝇子。有一片落在了他的头顶,有一片直飞向他的眼睛。
满堂伸手档开,头也不经意间抬起,突然发现屋后人群里一个人正向他招手。那个人就是他舅舅。
满堂他舅也是来帮忙修房子的,他当然也打心里就对鬼神充满着敬畏和无知,这跟杨树沟所有人的想法一样。满堂也是,从小到大看到他爹一遍遍地在堂屋里、在院子里神灵附体,又是一次次地被人请去祈禳吉祥。对于这一切,他既不相信,也无法解释,甚至有时候他还不得不去相信。就像他爹给他的那个红色的、三角形状的“符”,不想当回事,可又不敢。
一旦正立在安放了“神桩”的供桌前,脖子里的那一串铃铛已经没有前面那样激越的声响了,因为他已经不抖动身子了。其他那几个神弟子也已经是“落马”了,回归肉身凡胎的样子,“金花娘娘”也因为前面的一番折腾,显然是有点累,正坐在一截子断木桩上倒气。
马保和卲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这样的活动,杨树沟一年到头也没几番热闹的市肆,可是万万不能错过的。平日里他们就是那里热闹,就往那里跑的。
现在,他们既不磕头,也不烧香。马保只是站着,在那里看。看地上的火,看空中的烟。卲三就一直低着头,在地上踅摸,寻些人们吃剩、扔在地上的烟头子,放在嘴上使劲咂。
根生是半蹲着的,就在一旦的身边,后面是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一律沟子厥着不敢抬头。
根生是马保的爹。一旦没少去过他家,当然是去给马保“治病”的。马保的这个名字就是一旦取的,实际是“黑马保”,因为满堂家里供着的那个护化爷实际是叫个“黑马护化”。时间长了,人们便把前面的那个“黑”字省了,直接叫成了现在的“马保”了。马保以前连路都走不了,自从戴了一旦的符,吃了护化爷的“鸩魇”(一种在神灵面前求取的药)并叫了这个名字后,马保还真能站起来了,还能走了。这两年已经完全不用人扶,自己会走了,就是有点慢而已。就因为这个,根生就对一旦、对一旦家的护化爷感激得不行,一心一意要做个服侍护化爷的人,说是要做个护化爷“鞍前马后”的人。一旦也确实需要个这样的人,也就到处领着他。这护化爷附体后一旦就不说杨树沟的话了,说得都是没人能懂得的话。按照杨树沟人的说法,那就好比是“骚喇嘛念梵经”。还真是,这个护化爷还就跟这个“梵”有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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