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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戏班去流浪

跟着戏班去流浪

作者: 沉沉的爹 | 来源:发表于2018-12-11 21:24 被阅读0次

          心随梦走
              ……读书亦是读人生
               
                  沉沉读书

    一个年轻的女作家,因为飞来的横祸和生病,被折腾的死去活来,身体虚弱,少了原本在意的一些事、一些人,便淡了,沉睡在心里很久的梦,便醒了,逸出来了。跟着戏班去流浪就是其中之一的梦想。

      这篇文章就叫《跟着戏班去流浪》,作者:苏沧桑,发表于《十月》2018第一期。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将读者带入的:
        我是戏痴,我的祖辈更是。小鱼商贩出生的祖父常雇一条船,拉着一帮朋友,笙箫、三弦、京胡一应俱全,却没有女人。祖父拉京胡,他们自弹自唱,开怀畅饮。夜半尽兴后,祖父哼着小调走在清冷的石板路上,一手烟斗,一手提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带给祖母吃,他知道她会一直等他。祖父浪漫的基因流淌在二伯和父亲的血液里,也流进我的血液里。儿时的二伯演过《野猪林》里的林冲,儿时的父亲演过《血泪仇》里的伪保长,没有戏服,用窗帘布当披肩,借庙里的神祗塑像的龙袍当戏服。儿时的我将越剧《红楼梦》看了七八遍,并无师自通学会了几乎所有越剧经典唱段。儿时的木雕床底下,珍藏着我自己缝的一个小姐木偶,鞋盒子做成她的闺房,中间用锦旗的黄色流苏隔断,用黑线做的云鬓,从母亲的珠钗上偷拆了两颗珍珠做的步摇,在我眼里她是林黛玉,是祝英台,是《碧玉簪》里的李秀英,是《柳毅传书》里的三公主,是寡言的我…。她是有生命的,她与孤独的我自成一个宇宙。
        我找的戏班的名字叫“吉祥”,是个越剧戏班。我表明了来意,大意是我是一个写作者,特别喜欢越剧,不是来采访也不一定写什么,就是想来体验一下戏班生活,如果单位和家里临时有事,我随时会回去,我会尽量不打扰他们。
        戏班的老板娘兼小生阿朱,穿过锣鼓声前来接应我,她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套头的休闲服,没有化戏装,两根辫子编到头顶,用黑发卡卡住,她一口临海普通话,声音柔美,有湖水的味道,笑起来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让人觉得很好接触。黑暗中,两颗雪白的小虎牙说,你看得起我们,过来玩,我们当然欢迎,当然高兴,很高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哦。我眼前一下子浮现黛玉进府时热情能干的好嫂子王熙凤的形象。
      阿朱说吃饭如果吃得惯,尽管跟着我们吃,被褥什么的,你自己带会干净点,我们条件太差,呵呵。她又笑,戏台的侧光映出她眼角浅浅的鱼尾纹。
      我问她生意好吗?她说戏路还好,戏金不是很高,上半年做了200场,下半年也差不多,还好,也就是挣个工资钱,演员工资一天100到400多不等,赌博戏、乱七八糟的戏,我们不做的,也不是有多高的水平,有多高的收入,常年奔波竞争厉害,要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很累,但是我们戏班最难得的是特别和睦,在一起十多年了,没有多话的,很开心的,很多戏路是口碑好,人家找过来写戏的。“写戏”,即外乡人过来邀请做戏,双方商定剧目、戏金、时间、地点。
      吉祥越剧团其实是一个家庭戏班,阿朱夫妻掌舵。爷爷搬道具,称作“值台”,奶奶烧饭,阿朱和嫂子演戏,25岁的儿子负责灯光舞美和字幕。骆老板个子高高的,壮壮的,虽是老板,但看得出来什么事情都找阿朱商量,他接到我文广新局朋友电话后,也把我交代给了她,手里却一直拿着两罐王老吉要我和父亲喝。
    爷爷仿佛是个隐身人,出入戏台搬道具像风一样自由,被观众自动忽略,戏班里管戏服道具的“值台”和“大衣”是最辛苦的,有的终年睡在四处漏风的后台守夜。爷爷下台来就对我笑,将凳子让给我,让我坐着看戏。
        奶奶的手很温热,如她日日烧旺的灶火,她是戏班里最会表达的一个人,她72岁,爷爷73岁。我问她长年在外每天起早贪黑的,累不累?她说一点儿都不累,很开心的,从小她也是一个戏迷,爱屋及乌,对所有的做戏人都特别好。阿朱14岁时。和她的大儿媳同一个戏班,有一次到他们村里演出,就一起住在她家里。烧饭奶奶特别喜欢她。先是认她做干女儿,后来把她变成了自己的二儿媳妇。阿朱和嫂子扯戏班子,因为婆婆能说会道待人极好,帮着接了很多戏路,一个爱戏如命的老人,最后成了为做戏人做饭的人,把一家子都带上了同一条船。
      100年前中国第一个越剧戏班在嵊县东王村出了娘胎后,不到两年时间,剡溪两岸的小歌班则多达200多家。艺人们沿着三条线路流浪:一是从新昌、余姚到宁波,二是从上虞、绍兴流动到杭嘉湖,三是从东阳、诸暨进入金华,他们像吉普赛人一样,走到哪里唱到哪里,吃住都在庙里殿前,和神祗睡在一起。身上的苦在其次,被人看不起也是轻的。最怕的是,在内主角配角之间勾心斗角,在外遭受地痞流氓欺压。一百年来,戏班里的人聚散无常,更谈不上亲如一家,即使到现在,也各有各的乱象,各有各的不易。
      短短两天,我已经听到好几次“一家人”了,在戏班里能成为一家人是特别难得的。“家里”还有潘香、双菲、当家小旦爱妃、赛菊、小生俏俏和她的儿子嘟嘟。
      夜里8点,潘香皱着眉头,坐在床铺上,就着昏暗的灯光,背唱词,一个很旧的黄色笔记簿上,歪歪扭扭记着满满的唱词,今晚她演《双龙太子》里的包拯,戏份很重。潘香眯缝着1500多度的近视眼,吃力的背着唱词,别人演戏可以看戏台两侧的电子屏,她因小时候脑震荡耽误治疗导致弱视,全靠背下来。她身体也不太好,左腿膝盖有畸形肿瘤,发作起来会很痛,演武打戏翻跟斗更痛,但如果不出来做戏,老公儿子上班去了,她一个人在家呆着没意思,这里有意思。和她最要好的是赛菊。
      赛菊,演小生,话很少。她的声音很润朗,又带一点点磁性,仿佛暗夜里凝结了一层水雾的青花瓷。强烈的灯光将她脸上的细部暴露无遗,四十出头的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岁,画着小生的妆容。面部轮廓俊朗,五官精致,眉毛和眼角均微微上扬,漆黑的双眸异常清亮,身段苗条紧致,如处妙龄。黑色的蕾丝上衣,黑色的裙裤很飘逸,一个女子静静坐在一个极其简陋的场景里一下一下描着眉,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静美。
      嘟嘟张着粉红色的小嘴,睁着溜圆的双眼,紧紧盯着正在戏台上翻跟斗的小花脸。咿咿呀呀笑着叫着,手舞足蹈。六个月的他,圆头圆脸,气质很像混血儿。穿一身红色棉布衣,肩上绣着花朵和小鸟,很好看很干净,随着锣鼓声,他的双腿在他的母亲,25岁的小生俏俏的大腿上一蹬一蹬,一滴口水从嘴角挂下来,映着戏台红色的灯光。俏俏佯装很痛,哎呀哎呀的叫声被锣鼓声掩盖,光洁异常的脸庞在灯光的映照下,灿若朝阳。俏俏是这个戏班里最年轻的演员,临海杜桥人,面如银盘。眉眼英武。原先主攻小生,刚生了嘟嘟,暂时歇演,但戏班到哪里,她抱着嘟嘟跟到哪里,一满月就出来了,整整五个多月了。俏俏说。嘟嘟一上戏台就会特别兴奋,半夜都不肯睡,做梦都咯咯笑。
        一位婴儿,两位老人,他们才是跟着戏班流浪的人。
      我也喜欢待在戏班里,氛围好,开心像一家人一样。
      当年俏俏其实是冲赛菊来的,19岁的她因迷上赛菊而迷上越剧,找到老板娘阿朱,问这里收不收徒弟的,阿朱见她俊俏,喜欢越剧,就答应收她,让她演小兵,后来赛菊知道了,不把她当徒弟,反而当女儿,她说规矩就是规矩,绝不当着阿朱的面教她,俏俏叫她阿姨,其实是偶像、姐姐,也是母亲、婆婆。俏俏恋爱生子,尚未安顿好的小家和所有的纠结烦恼,塞菊一眼一眼全都看在眼里,常接她到漩门湾爸妈家里住些日子,一家人也都喜欢她,看得出她在赛菊家里更快乐。
      午后12:50,雨停了,阿朱在偏殿宿舍的水槽前搓洗着一大堆脏衣服,化着妆,裹着头,穿着白色的小衣小裤,我问她快一点了,下午不演吗?她一把关掉水龙头,边拧衣服边说,演啊,呀,来不及了,哈哈,她说着将衣服往绳子上的一搭一拍,小跑上坡,跑进庙里,从戏台下坐满了老人的第一排前穿过去,紧跑几步跳上台阶,穿过乐队,冲到后台,拎起早就摆放在那里的蓝色戏袍和相公帽,三下五下,穿戴整齐,待她挂好无线麦克风,低头套上高靴,从她公公手里接过道具褡裢背上肩,没怎么停留就站到幕旁开唱了…。她声音洪亮,气息平稳,韵味十足,演的是《藕断丝连》中的林冬生,套的是《楼台会》的曲。音乐过门后她潇洒的一个抬脚,高靴将戏袍轻轻一踢,便走出了侧幕,走上了灯光耀眼的戏台,一个风流倜傥的小生,走进了老人们模糊的视线,而一个女子走进了古代,走进了另一种人生。
      阿朱和她的姐妹们会演的戏多达100多部,最驾轻就熟的就有三十多部,成竹在胸,才如此不慌不忙信手拈来。我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最后在侧幕惊住,眼前这个光彩夺目的人,几分钟前还在简陋的住处,吭哧吭哧地搓洗着一大盆脏衣服。
      傍晚六点,爱妃和赛菊带我穿过正在降临的暮色,赶到后台,赶在观众到来之前给我穿戴好,上台亮亮相。我年迈的父母一直等在台下,想看我扮上。说如果还来得及,还想听我唱一段儿。之前当我把这个愿望告诉阿朱,阿朱没有惊讶,说,好,我跟乐队师傅说给你伴奏。
      爱妃给我挑了一套红衣服,说拍照好看,我说太艳了还是素雅一点吧,最后爱妃给我找了一套浅蓝色的戏服,和头发上的珠花正好相配,也是我喜欢的颜色。
      先穿戏服,再绑腰带,再挂珠子穿成的软坎肩,腰上挂上同样用珠子穿成的腰带,爱妃说待会儿多给你扮几个,想扮皇帝丞相都可以,多拍几张照片。我心里感动也内疚,她们可以不用这么自找麻烦的。
      将双脚伸进一双红色的平跟绣花鞋,所有装扮全部完成。我被她们牵引着走到耀眼的灯光前,回头看见了长立镜中的自己……一个修长的淡蓝色的影子,云鬓高耸,步摇微晃,脸庞丰满,眉眼间有一丝陌生的妩媚。她是谁?是我吗?还是阿朱?赛菊?爱妃?黛玉?兰芝?
      走进戏台耀眼的灯光前,我听见头顶的戏棚又响起了黄梅雨的滴答声,雨声里我有点儿恍惚。
      我眼前是两重世界:无比耀眼的灯光,漆黑一片的台下。我知道他们在那儿,我的父母、我的挚友英,因他们正举着手机在拍我,我也知道她们也在那儿,阿朱、赛菊、爱妃,她们将我领上台,此刻正在侧幕看着我,听着我。
      我怀抱一把琵琶,跟着乐队唱起了爱妃下午唱过的《惜别离》——《孔雀东南飞》里的经典唱段。兰芝与仲卿新婚别离,如泣如诉,我仿佛看到她们听到我的歌声时,面面相觑的眼神,之前我没有告诉她们,我会唱《惜别离》,还会唱几乎所有的经典唱段。
      这是我一个人的戏台,一个没有观众的戏台,灯光迷离,水袖曼舞,越来越密的黄梅雨声里,我在做一个梦,圆一个梦,一个三十多年了的梦。乐队过门的时候,我看到侧幕里,爱妃一下一下帮我打着拍子,我看到父亲举着手机对着我。我看到陆续有戏班的人围过来,站在台下都举起了手机对着我。我看到了,烧饭奶奶坐在第一排最中间,一直跟着拍子在拍手。
        我惊奇的发现,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怯场。我忘了,昨晚应该在镜子前练一练姿态手势,练练嗓子。为什么我会忘记呢?为什么我不怕在他们面前出丑呢?为什么一切都那么自然?我走上台坐下来,抱起琵琶便开口唱了,便甩开袖了,就好像我一直在戏台上做戏,做了很多年,就好像我在这个戏班里跟她们认识了很多年,就好像这些认识了才几天的人和我的家人、我的挚友是一样的。
      唱完了,在并不响亮的掌声和雨声里,我向乐队师傅、向漆黑一片的台下鞠躬致谢。
      父亲自始至终录下了每一个细节。包括笑场,包括和赛菊装扮的小生合影,我俩一副琴瑟和鸣的样子,但她看上去比我还羞涩。
      这么一会儿我已经腰酸背痛,浑身是汗,想赶快回家洗澡,而她们常常要捂一下午加一晚上。父亲一遍一遍用手机播放他给我录的视频,他跟母亲说了好几遍,说,唱的真好听。
      那一夜我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恍惚中,我一遍一遍回放父亲给我拍的视频,又翻看她们平时做戏的视频,惊奇的发现,我的每一句唱腔、每一个动作,外行人看看还行,其实都是不对的,眼神、姿态、水袖的动作,兰花指的形状,每一个尾音都是极不专业的,你假如跟着她们去流浪,我是连演一个小兵都要一板一眼得从头学起,一年300多天400多场的磨练,成就的不是一般的道行,突然心里对她们升起了一种新的敬意。
      越深入,越深切体会到我梦想中所谓的“流浪”,照进她们的原生态是“居无定所,不断迁移”是真,“放浪、放纵、无拘束”是假。宋无名氏《异闻总录》中那一句“流浪千劫,不自解脱”才是她们的真实写照。
        我想起烧饭奶奶说,你留下来在我们这里做戏好吗?
        假如年轻十岁,我愿意。
        越剧来自民间,根在民间,归宿自然也在民间。像“吉祥”越剧团这样的民团,在台州有近百家。多数民团,每年演出场次在300场以上,台州已渐渐成为全国最大的越剧市场。越剧起源于嵊县,繁荣于上海,而在台州,人们惊喜的看到了中国越剧传承发展的希望。
      戏班人员一专多能,吃苦耐劳,既唱头肩也跑龙套,还会“落地唱书”,深受百姓欢迎。虽在夹缝中求生存,却自有一份荣耀,一份尊严。

      百年越剧,岂止相公小姐、儿女情长。百年越剧,“岂止桃李丰神容颜美,更有那湖海豪情令人敬”
            自重,便不怕被人轻看。
    这篇文章读后令我难忘,故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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