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动手敲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比平时慢了很多，我怕一不小心，我就触动雷区，把文章炸到尸骨无存
看了这么多年新闻，最近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字眼扎懵了，就像身上的血突然消失了一样，极寒
这个字眼在2017年年底的中国被广泛讨论，现在又被全网和谐，叫“di duan ren kou”
我还特意百度了一下，还好，百度没缺德到创建这个词条。我一直以为低端这个词对应的是产品，没想到现在挂上了人，也不知道是什么高级物种提出来的
猴哥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北京，我记得当时的自己，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毕竟这是首都，我要在这里奋斗，我就要尊重它
很多人都有我这样的想法，而且这种尊重跟去的人的年纪成正比
我当时是因为怕冷，离开了北京来了上海；最近很多人心里冷，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失去容身之地，一个个被迫离开了北京......
二
这两天我一有空就读这些人的故事，我是一个每天看电影的人，边读这些故事我就在想，难怪像《一念无明》《嘉年华》《万箭穿心》这种明明很好的国产电影为什么没人看，那是因为中国的很多现实情况要比电影惨多了，于是电影就自然变成了大家娱乐一下的寄托
很多记者辛辛苦苦记录下的故事都被删掉了，他们离开了北京，就像从来没来过。
我看到有个年轻的朋友在网上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是被清理的人们之一，很不好受，付出了自己的光和热，但最终觉得还是有种被歧视的感觉
在这些故事中，有一家人的遭遇让我分外难受，后来发现，居然还是我的江西老乡
李润苟，江西人，2002年他就来了北京，一直做的就是烫衣工，从学徒开始，每个月包吃包住400块，三年后出师，工资涨到1000块，五年后变成熟练工，计件算工钱，烫一件夏天的女装五六毛钱，烫一件冬天的女装一块，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每天站着烫四五百件衣服，好的时候收入有5000多块，差的时候3000多。冬天是服装加工的旺季，往年李闰苟要一直忙到除夕前，才急忙忙回老家过年
李闰苟一家
一场大火以及随之而来的雷厉风行的清退运动，改变了李闰苟的生活轨迹
11月20日，李闰苟打工的服装厂老板接到整改通知，必须停业搬走。老板把设备低价处理了，工厂关门了
他们住的地方断水断电，勒令搬走，陪同的两个警察开门前强调：“动作要快，不是让你们来搬家的，只能取贵重物品。”在警官的一再催促下，李闰苟第一个拿的是女儿的三罐奶粉、换冼的衣服和一台冼衣机
来北京打工15年，李润苟心里北京就是第二个家，但这一次，李闰苟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略显疲惫和失落地对送行的记者说了最后一句话：“北京这个冬天太冷了，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在火车站，李润苟一岁八个月大的女儿欣雨坚持要亲自推车，因为娃娃车里躺着她捡来的喜羊羊......
三
这样的故事，这几天在北京发生了很多很多，以至于刚刚看到一条颇为讽刺的新闻：
中国互联网的发展速度让全世界的人都瞠目结舌，国人也津津乐道从互联网里脱颖而出的那些有钱人，但是，当居住在城中村的快递小哥，保洁阿姨突然离开，你才真切的感受到，中国互联网的野蛮生长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上
没有这些被驱逐的人，哪有现在的北京
在猴哥看来，衡量一个国家是否进步，是要看能否给更多的贫民百姓上升的空间以及尊严,人人生而平等，而人的尊严神圣不可亵渎
贾樟柯有个电影叫《小武》，小武是个小偷，他把自己称为“手艺人”
《小武》|1998
小武（王宏伟饰演）
小武，是这样一个小偷，会帮被偷的人把证件找回来，把所有被偷人的身份证匿名寄回公安局
小武，是这样一个小偷，生气自己拿“手艺”挣来的钱买的送给他娘的戒子被套在哥哥对象的手上，他感到不公平
小武，是这样一个小偷，被当年一起混，但洗清身份的哥们儿看不起，因为他结婚自己却不被通知而生气
小武，是这样一个小偷，哪怕被朋友背叛看不起，还是坚持在他结婚之前顶风作案偷来些零钱，然后换成整的，包在红纸包里，亲自去送给他
小武，是这样一个小偷，当钱被退回来是，会清醒地恨恨地说他当年和我一样不干净
小武，是这样一个小偷，爱上一个名叫胡梅梅的舞女，陪她逛街做头发，在她生病时候买暖水袋陪她，为她学会K歌
小武，是这样一个小偷，为了喜欢的女人去买了BP机，女人不翼而飞，祝他万事如意，最终栽在了这部BP机上
小武，是这样一个小偷，被铐在公安局里，仍旧一心只等着胡梅梅的传呼......
小武不是不想改变，而是太难太难
没有尊严，苟且度日就是所有人给他的定义。当梅梅傍上大款离开，当哥们小勇不再想和他这种人来往，当父母都说自己忤逆不孝，小武只能再次走向毁灭之路，只有这门手艺能给他暂时的满足和慰藉
小勇曾经是和小武一起偷东西的，后来走私香烟，搞歌舞厅成了著名的企业家，小武一直记得：当初他和小勇身上就四毛五，从汾阳偷到北京，他当时就跟小勇说等你结婚时我给你上六斤钱
可结果是人家成了著名企业家，结婚压根没叫他，小武主动上门送礼钱的时候，小勇爱答不理，小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句句的念叨：你他妈是变了，你他妈是变了......
临走的时候，小武还转身卷起小勇的袖子，上面纹着一只白虎，小武手上也有，纹着一只青龙
四
陈丹青有一次在一个大学演讲说：我也偷过东西，不过没被抓住，我也在澡堂里大声唱歌，我也无聊无希望不知道自己将来在哪里，是画画救了我，是电影救了贾樟柯
贾樟柯
之后，底下学生纷纷提问：画画救了你，拍电影救了贾樟柯，那么谁来救救我们？陈丹青不客气的回答说：等着别人来救，这是一种奴才的思想
你看，在我们这片土地，大部分的人从懂事就发现，我们并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尊严
因为现实教育人们，生存的目的就是通过竞争取得各种意义和程度上的成功，人生如果在竞争的意义上是不成功的，那就不但是失败的，而且是不值得别人关注甚至自己怜惜的
于是成功的人变得不可一世，失败的人自轻自贱，别人的命不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互害社会的心理基础
一直以来，我都本能的抗拒一种人，他们瞧不上不成功的人，因为你不成功，所以你一无是处。你所有悲惨遭遇在他们眼里都是一种活该，活该被赶走，活该被抛弃，活该被围观
更恐怖的是，他们不屑和你争辩，而是嘲笑所有怀念和坚持理想主义的人是lose，你们的出走、消声、边缘化和被遗忘就说明你们被“无情的历史”自然淘汰了
所谓人口，能剥削的时候就是红利，是老乡，麻烦大了就是负担，就变低端。
贾樟柯导演的《小武》之所以好，在于它浓厚的人文主义关怀，就算这样一个人，他也有他的温情和浪漫，他会一个人在澡堂里高声练习那首《心雨》，学会了就好和心爱的人一起K歌
还有成千上万从北京离开的人，很少有人真的关心过他们的生活，就像如果不是看到那张照片，大家也很难想象，一个捡来的喜羊羊居然对李润苟的女儿那么重要
这让我想起李志曾在自传上写的一段文字：
那些年，是的有那么些年。我像条春天的丧家公狗一样不停的遇上姑娘，不停的被拒绝被侮辱，不停的作践自己。用星爷的话说：“我是一个泡不到妞的可怜虫”。相当不解啊，不就是穷么，不就是落魄么，不就是没念完大学么，不就是不帅么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看的上。为什么所有人都把他的倾述当作有病。不喜欢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侮辱要讽刺，难道就是因为说了我爱你么？
很多年过去了，李志这条丧家犬莫名其妙的小红了，能轻而易举的泡到妞了。
可是姑娘们你们知道么，除了声名，他什么都没变过
你们知道么，那些给他带来声誉的歌都是在你们看不起他的时候写的
你们知道么，看着现在你们暧昧的眼神，他想到的是你们以前的冷酷
为什么，这他妈是为什么呢
五
在《小武》的结尾，小武被铐在路边，示众，这时，观众看他的目光，与影片中看热闹的人群看他的目光并不相同
贾樟柯在解释这个结尾的时候说：我想把观众转换成“被观察的观察者”，人们最终发现自己处于小武的位置上了，与他的处境相同，感到非常不舒服。我想使观众受到触动，以便每一个人都能反省自己，反省自己看待别人的方式
村上春树有篇著名的演讲叫做《鸡蛋与高墙》，他说，若在高耸的高墙与以卵击石的鸡蛋之间做选择，我永远会站在鸡蛋那一边
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一颗鸡蛋。我们都是独一无二，装在脆弱容器理的灵魂
我们都是人类，超越国籍、种族和宗教，都只是一个面对坚实高墙的一枚脆弱鸡蛋
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我们都毫无胜机，高墙太高、太坚硬，太冰冷
唯一胜过它的可能性只有来自我们将灵魂结为一体，全心相信每个人的独特和不可取代性所产生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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