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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是紧靠着职工宿舍的,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住在职工宿舍。宿舍是由老教学楼翻修来的,爸爸分到了两间屋子,一间作厨房,一间作卧室。听爸爸说,我还小些的时候反复搬过好几次家,学校小,职工宿舍又紧缺,不得不经常作调整,不过,那些都是前话了,它们毕竟不曾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职工宿舍的后面是高出平地1楼的绿化带,只种了一排大白杨,并没有其他的花草,可能那个年代的人们环保意识不高,也可能只因为贫穷,教职工的家属常常会占了白杨树下的那片“空地”来种菜。我好多次都在锄头的咔擦声中醒来,我会马上跳起来把头探到窗户边偷看又是谁家在动土了,我通常都会去看的。我会盯着他锄完最后一棵杂草,用簸箕装了那些杂草盛了堆在一处,然后警觉地向四周望上一眼后迅速地把地里边那些从操场上扔下来的糖纸、果皮、石子扔到别家地里去,骂骂咧咧的,好像极其抱怨那些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这个时候,我会立马躲到窗帘后头,我不敢让他发现我在看他,我内心认定他是个坏人,因为他一点也不诚实,至少他没有资格去骂他眼里那些没素质的学生,可我从不敢戳破他,我甚至连和他们对视的勇气也没有,我向来都是害怕这些大人们的。
有次起床后我坐在床尾看了一小会儿就出神了,重新锁紧视线后,我发现那个铲草的胖阿姨正停下来看我,她肥胖的手臂比锄把粗上一倍,撑在锄把上像是个靠在墙上的矮冬瓜。她有张比常人大一号的脸,那脸被定在了几颗大痦子上边,她的头发很脏,走过身边的时候总带来一种腐败的气味,她咧嘴笑时会漏出一排大黄牙,骄傲地突出牙床。她是住在我们那层楼最里边的女老师,总喜欢抵着那排大黄牙齿逢人就唠叨,如果只是人情客套,我或许不会对她有这么深刻的印象,而那天早上以后发生的事情,足以让这位大黄牙定格为我童年稚嫩记忆中的一种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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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大黄牙污蔑了。
被她看了一眼后,我就像做了错事那么心虚,整个早上都是焉焉的,打不起精神,起床后一直窝在厨房里,视线跟着妈妈的身影忙出忙进。
厨房的隔壁是另一户老师的卧室,两间房用一层木板隔开,那卧房占据了大半个教室,吃饭时经常能听见从那里头传来小男孩的吵闹声和他妈妈制止他的叫骂声。厨房不宽,但进深很长,顶里头靠操场那边摆着学校暂时没地方安放的一台脚踩式风琴,那天我就坐在这台风琴的前面,在厨房,我只坐在这台风琴前边。靠门口边摆放着一个煤炉,煤饼就整齐地叠放在它的旁边,那个年代很时兴用煤饼,我也经常跟妈妈去看别人家打煤饼。
在当时,打煤饼是件大事,只要哪户人家要打煤饼了,周围很多人都会跑去围观。首先将煤块捣碎,掺点黄土,再像拌水泥一样把它们和稀,但不能太稀,否则铁模子就吸不上来了,紧接着把和好的稀煤摊开,摊得像家用的煤球那么高,然后就可以开始打煤球了。把煤球模子往摊开的稀煤上用力一压,左右反复旋转几次后利落地拔出来,再把模子提到事先打理好的晒场上方,双手一抖,一个成形的煤饼就做出来了,听大人们说打煤饼需要很大的力气,所以打煤饼的时候,通常都是全家人一起上阵的。刚做出来的煤饼软绵绵的,和小孩爱吃的蜂窝煤蛋糕一样软和,一个晒场摆满煤球后变得黑压压一片,碰上月光明亮的夜晚,亮晶晶的。如果你再仔细些去翻看这些煤饼,你会发现末尾一定有一个残缺的,像被贪吃的老鼠啃掉了大半。山里人惜物,当稀煤只剩下一点点,铁模子已经再无法吸动它时,他们会就地抖落这小半个煤饼,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到晒场上去,在乡下,小半个煤饼就足以烧出一顿够全家人吃的香喷喷的饭菜了。
我大概又是在盯着这堆煤球发呆吧,我小时候总发呆,顶着一个冲天的小马尾辫,成日里地胡思乱想,以至于那天大黄牙走进厨房时我都没发现她。当我抬起头看到她时,她瞅了我一眼,紧接着把双唇往后一撇,就那么一瞬间,拉长了她那尖得令人发怵的嗓音:
“呦!小汤呀,给孩子吃这么素呢,不要这么小气嘛,要舍得在吃穿上花钱,你看我穿的这身,那可是刚在城里买的新鲜货,花了我好几十块钱呢,对了,我那还煮着一锅瘦肉粥呢,要不和孩子一块去吃点?”
“不用啦曾老师,我们家夭夭是乡下人,吃不惯你们城里人的好东西,你留着给你们家颖子吃吧。”妈妈回笑说。妈妈性格柔软,对每个人都很和善,我不喜欢她这样,我认为就不应该对那些你很讨厌的人用笑脸说话,我心里这么想着,赌气似的把目光转向座位前方,假装在练钢琴。
“呦!咱们谁跟谁呀,还跟我这么客气!夭夭,这么努力啊,一大清早就起来练琴,我们家颖子啊,脑瓜子聪是聪明,就是不肯用功,要是勤奋一点,钢琴早就谈得一级好了。”
我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女老师总是话里藏话的,讽刺起别人来丝毫不漏痕迹,我看她也在看着我,一记白眼凭空翻过去,让我险些以为她的眼珠子飞出了眼眶。
“小汤啊,我今天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刚从菜园回来可算碰到了一桩奇事了,你说怪不怪,我锄完草去水房洗手,结果龙头里面出来了好几个蜗牛,我寻思不对啊,好好的自来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蜗牛呢?于是就爬上蓄水房,这一看可不得了啊,里面被丢了好多的蜗牛啊,真的,你是没见过啊,我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说这事我不能不管啊对吧,我作为一个人民教师得有这个觉悟啊对吧?于是我就抓住几个在旁边玩的小家伙,问他们蜗牛是谁丢进去的,他们都说是你们家夭夭丢的,可巧校长来了,我就告诉他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告诉他呀对吧?我这也是为了夭夭好,你看她一个小女孩家的,要学好对不对?怎么能像个闯祸精一样的到处惹事呢,你说是吧?”
她好像是进行了一次爱国演讲一样地长呼了一口气,我可就傻眼了,她说的都是些什么呀,怎么我这个被动当事人反而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没等妈妈开口我就冲下琴椅对妈妈大喊:
“我没有,我昨天都没到水房那边去。妈妈,真的。”我特别委屈,我只希望妈妈能够相信我。
“夭夭,小孩子呢,最重要的就是要诚实,那些小朋友们总不会乱说话吧,这一点你要多向我们家颖子学习学习,她就从来不惹事,也从来不说谎,要做个好孩子,知道吗?”
我内心对她的讨厌已经到了极致,可我不敢当面质问她,我只是不断地向妈妈大声的吼叫:
“妈妈,我没有,我没有!不信你可以当面问那些小孩子,我昨天下午一直在后山上,我真的没有去水房那边,那些蜗牛真不是我丢的,萱萱可以给我作证的,我昨天和她一起在后山上玩的,我……”
“小汤啊”,大黄牙打住我说的话,“我只是来传话的,校长那边呢,就还得你带着夭夭去解释清楚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回去给颖子梳头呢,我就先回去了啊。真不去我那喝点粥了?”
她脸色非常平静,好像这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我们就不去了,你和颖子多吃点啊,我们夭夭从小是淘气了点,但她做事是有分寸的,她不会做没有底线的事情的。”妈妈还是微笑着跟大黄牙说话。
“那就好,我也觉得不可能是夭夭做的,她还是很听话的,那行,校长那边你还得去说一下,夭夭这么听话,他一定会相信她的。你看我,刚还给夭夭捏一把汗呢,真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穿着皮靴子,扛着沾满湿泥土的锄头趿拉着走了,我靠着厨房门口透漏出半个脑袋,盯着她进了她家房门之后,捡起一把石子就朝她消失的门口扔过去,我回过头对妈妈说:
“妈妈,我们以后别再理她了好吗?她是个坏阿姨,比白雪公主里面的皇后还要坏。”
妈妈对我笑笑:
“只要我们家夭夭没做过,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啦,快快洗手叫爸爸起床吃饭,待会还要跟校长解释呢,夭夭,别因为别人的过错气坏了自己,快去叫爸爸起床吧!”
被妈妈安慰后我不再那么生气了,可能遗传了妈妈这一点,我长大后的性格也和她一样,老是对别人生不起气来,或许我也像妈妈那么的善良,我们都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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