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柳绵吹又少。
莲花洞天,龙虎山,道家最高道门外。羽衣道士长跪未起。
他嘴里喃喃自语:“恳请老祖宗放她走”
龙虎山最大的外姓天师,横卧道门,一副市井泼皮无赖的样子。
门内,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持剑而立,他看着门外的师徒二人,久久未语。
“张山峰,你莫要为了凡俗女子,毁了自己苦修而来的道行。”
道老二的话如一口洪钟喷涌出来的巨响,在山间一遍遍回荡。
“恳请老祖宗放她走”
羽衣道士依旧重复着简单又单调的同一句话。
“冥顽不灵!”道老二大袖一甩,向山门走出。
“慢点慢点,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有伤和气”横卧在门的酒糟鼻道士连忙起身,袖中手指掐动,山上的气息变得凝实厚重。
“你非要包庇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非也非也,只是老头他们的最终结果还没出来,我那徒弟,也未必就是我道门的不堪入目。”
“哼”中年道士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门口处的老头看着那位道老二确实走远后,来到跪在山门外的弟子身边。
张山峰抬起头,眼神坚定道:“师傅,她若是不能出来,徒儿就不走了。”
老道士没有说话,伸手帮着眼前的“孩子”拂去落在肩上的枯叶。
用一句诗家的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过显然,对于自己这位自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得徒弟来说。就算天涯还有芳草,在他心里也都是枯草了。
人心如草木,却当真可以如同草木一样春风吹又生?
不能的。
————
陈平安盘坐在落魄山竹楼内,竹楼四边都被他以秘术刻上这么多年竹简上累积而下的文字,当他把所有文字都篆刻完毕后,竹楼整整下坠数尺。
文字是有重量的。
陈平安对这句话越发感触感悟颇深。
中土神州那圣贤处,他曾试着搬动最底层的几块石头之一,却无法挪动丝毫。
那上面一个个金色文字,每一笔画都相比一座巨山,直直垂入天下人间。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内视体内洞府。
他体内氤氲一剑东来的模糊景象蓦然清晰,陈平安口中念念有词。
“我有一剑。”
与此同时,人间天上云彩疯狂聚往宝瓶州,竹楼外面,莲花小人被这不测风云吹的摇摇摆摆,宁姚看着云层笼罩整座山的最浓重处,握了握手中的剑。
“宁姑娘,别急,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魏檗轻轻压了压手,微笑道。
天边一抹虹光顷刻便至,来者手持大伞,赤足而行。宁姚看见来者,冷哼一声。
高大女子持伞缓缓行走,并未在意。嘴角反而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云层聚压愈来愈厚,在达到一个饱和点后,一尊金色法相自朦胧中逐渐清晰,宛如烈日一般大小的眼睛盯着竹楼处。开口道:“得到不该得到的,就会失去不该失去的”
竹楼内,陈平安心神完全沉浸在气府洞穴那清晰无比的剑来景象。与此同时,心底牢笼处,异变骤起,恶蛟拼命撞击井口,心魔横生。
竹楼四边,被篆刻之上的文字缓缓流转,彻底掩盖了里面的最后一点气息。
————
中土神州,穗山最高的地方,穷酸秀才写完“含章可贞”的最后一笔,大骂一句他娘的秃驴,将笔胡乱扔下,拂袖而去。去时风雷阵阵。
金甲山神看着老秀才离去的匆忙模样,沉吟许久。
竹楼内,陈平安面容挣扎,不忍,决然,大悲,大喜等情绪跃然面庞。
“小平安,来,到娘怀里”陈平安心门之上,一袭素衣女子张开双手,隔空拥抱心门另一端的“陈平安”
修行一途,艰难险阻关隘重重,当年在书简湖便是刘老成那般修行人才,也为了那不可察却又实实在在的大道,斩断了红酥这条俗世的线。
此时的陈平安所面临的状况,比起当年的刘老成,凶险不知多少分。
心头那条恶蛟半截身子已经冲破牢笼,只是似乎在畏惧身体外面的圣贤文字,像是要再积攒一些力气,争取一鼓作气挣脱而出。
心门的心魔已经开始显化陈平安这么多年所经历的事故人情,只是没想到一开始竟然就显化为陈平安的母亲。
陈平安明知道是心魔所化,却未敢下手斩断,他无数次想要见一见自己的母亲,就算是在梦里也依旧希望可以多停留一会,希望自己还是在泥瓶巷,可是每每梦中醒来,哪怕无比契合现实,他也终究不在泥瓶巷,母亲也终究回不来。所以这次心魔肆意横生,他明知道危险重重,仍然没有第一时间就斩断。
他想母亲。
竹楼外,云层出金色神光忽明忽暗,像是在窥探竹楼内的诸多景象。
“铮”一声悲怆的琴声想起,落魄山顶的入口,一位紫衣女子抚琴而坐,琴声动荡,带着天上的风云拉扯整座落魄山。
阮秀依旧是青衣在身,出现在竹楼边,轻声说道:“乐家,琴绝,楚湘”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在阮秀身后,问道:“这女人能帮助到陈平安?”
“帮不到陈平安,却能帮得到竹楼”
文字与音符,本就是互为相补,在琴声下,竹楼四面的文字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且上下顺序正反复颠倒又持平,宛如印刻在四面墙壁的,是一个个跳动的乐符。
“小平安,来,跟娘回家”妇人只伸着一只手,遥遥相对心湖之上的“陈平安”
“陈平安”摇了摇头,“我不能跟您回家”
妇人神色蓦然无比悲哀,竟是抽泣呜咽道:“一直以来,你都是最听话的啊。”
“陈平安”嘴唇颤抖,“对不起,在您走后,我为了活下去,去了姚老头那里做了烧瓷工”
妇人神色又转为凄厉,“你怎的这般不听话,连我的生前遗愿都要违反吗?”
“陈平安”还是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在等,等心魔显现到最大,因为那时也是他的胜算最大的时候。
————
龙虎山门,还是长跪姿势的年轻道士整个身躯动了动,然后他看向门内走来的负剑道士,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欲语泪先流。
“那女子和你一般,冥顽不灵,不愿意舍弃今生修为,去往轮回,与你相约来世”负剑道士站在张山峰面前,开口说道。
“老祖宗把她强行抹去记忆,没有让她沉入这浩然天下,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
“这发簪~~”负剑道士沉吟了一下。
“我道门也不是不讲世间人情”
年轻道士怔怔出神,没有说话。那发簪,是那年风雪夜,他送给她的诞辰礼物。
还记得她当时开心得模样啊,像极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负剑道士身形回转,留下一句空荡荡的话“快走吧,道门之前,讲求清净!”
羽衣道士痛哭出声,手中死死攥着那个女子留下的发簪,神色恍惚。
“喂,小道士,你知道去往东岭的路怎么走吗?”
“你叫张山峰啊,哈哈哈山峰,嗯,山峰”
“你紧张什么啊,怎么?心里有鬼,不敢看我?”
“小道士,我好像喜欢你了”
“我啊,就想着天下太平了,和你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白头共老。”
他记得她所有的音容笑貌,记得她的蛮不讲理,记得她的俏皮可爱。他本是不沾红尘的道士。
可因为是她啊。
许多爱情就是如此蛮横汹涌,当你觉得自己已经不对俗世动念的时候,它就如同一阵最清凉的风拂过心间,久而久之会在心里掀起浪潮。原来所谓的情就是种种累积,最后决然推倒的高山。一发不可收拾。
他从未相信过自己会有这般状况。
在最早游历江湖的时候,大髯刀客徐远霞曾暗地笑他:“就你这副喏喏的样子,和呆子有什么区别?哪有姑娘会喜欢你”
那时年少的道士也不说话,只是轻轻笑,还有点“害羞”。
玲珑骰子安红豆?诗家总是用最短的话说透最长的故事。
年轻道士踉跄起身,握住手中的发簪,放在心口,也捂住了心口。
他的嘴角,鲜血不断流下,可他没有去理睬。
老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前,“痴儿,放下吧。”
张山峰咬紧嘴唇,摇摇头,沉默走去。
老道士在后面,帮着他的徒弟,轻轻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
“是为师不够好,功夫不够高,不够和他们讲手中的道理”
酒糟鼻老道士缓缓出声,发现年轻道士站在原地,连忙跑到前面,问道:“怎么了?”
名为张山峰的年轻人,声音低沉沙哑:“师傅莫要自责,是弟子不孝顺”
老人伸出手,抚了抚年轻人的头顶,刹那间,本是满头黑发的年轻道士,竟齐齐变成如雪一般的苍白。
他痛苦出声:“若是来世能相见,那要我今世有何用?”
每说一句话,嘴角的鲜血就越鲜艳。
“我只不过想和她这一生在一起,你们却非要拆散我们到下辈子”
“师傅没有错,是徒弟不够好。”
年轻道士痛哭流涕,却放声大笑道:
“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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