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冬天总是湿冷。妖风阵阵,张牙舞爪,无孔不入。日子越往深冬走,白昼愈发短了,夜晚则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副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样子。
我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爷爷伴随着沉睡的夜,永远的醒不过来了。
爷爷的葬礼在一个简单的灵堂里举行。灵堂不大,里面站满了人,稍显拥挤,却是一片寂静。台上,一个男人在讲着什么。我听不太懂,只断断续续听出个大概。
我问妈妈,上面的人在说什么。
妈妈拉紧了我的手,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转过脸默默地告诉我,台上男人口中的那一长串词都是在讲述爷爷的一生。
视线再落向那个男人时,我的眸子里多了些真挚与虔诚。
那时的我无法明白,爷爷一生只是厂里一个普通的老干部,生前也没得到多少特别的待遇,死后却被别人夸赞得那么出神。更不能理解的是,爷爷的一辈子忙忙碌碌活了七八十年,到了别人口中却怎么也长不过七八分钟。
然后我看到爸爸和叔叔走上了台,再然后,妈妈牵着我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旁人都用同情和惋惜的眼神看着我们,我被这样的目光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像是下一秒就要被灼烧。看着遗像中的爷爷,我感觉好委屈,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爷爷不是突发重病去世的,他的死亡是有预兆的。在死亡这个时刻发生之前,他已经经历了长达十多年的瘫痪时间。我见过的爷爷,基本上都是躺在床上的。尽管被病痛折磨,但爷爷总是笑着,有些痴呆的那种,但我喜欢。爷爷生前,奶奶每天都要充当爷爷的人肉拐杖,支撑着他一步步在不大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奶奶很辛苦,但她脸上也总是挂满笑容。
我的爷爷,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
我的奶奶,是世界上最爱我爷爷的奶奶。
“你终于解脱了吧,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这是爷爷去世时,我听到的大家对奶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奶奶紧闭着双唇,轻轻地点着头。我躲在大人的斜后方,透过奶奶耳边稀薄的银白色发丝,偷看着她,眼睛扑闪扑闪的。而她的眼里充斥着疲惫与不安。
她转过头,看到了我。眼眸中似乎又恢复了神采。
“来,跪在这里,给爷爷磕头。”奶奶指着灵堂前的一块坐垫,轻声地对我说。
我没有动。
奶奶见我一声不吭,把我牵起来,温柔地推到最前面。我膝盖一软,就倒在了垫子上。
我本是个不爱哭的人,但不知为什么,那一个时间节点,我跪在那个位置上,抽泣得无法自拔。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有那么多眼泪,第一次明白原来我对爷爷的感情那么深。即使他没有带我去过一次公园、给我讲过一个睡前故事,甚至没有在我面前独立站立起一次。
后来,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朱朱,别哭了,好了,站起来,进屋再最后看爷爷一次吧。”
终于平静了。躺在玻璃棺材里的爷爷,安静又慈祥。他终于有借口不再费着九牛二虎之力努力站立了,他终于不需要一次又一次麻烦奶奶了,他终于抛弃我们而去了。
不经意地一瞥,我发现了站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的奶奶。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偷看,但她故作坚强的躯壳在那一瞬间,在我心里崩塌。
就算是长寿,就算是解脱,就算四面八方都是安慰和关切,在死亡面前,我们恐怕也无法冷静保持理智吧。我们拼命装出的那份冷静背后,隐藏着的感情,犹如一座巨大的休眠火山,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宣泄,可一旦度过潜伏期而喷发,毁灭的威力心脏却承受不来。
有人说,“可怕的并非死亡,而是从未真正的活过。”可是,活过,又是怎样一种境界呢。没有人能够准确的说出怎样才算是真正的活过。就算那人已经获得了很多成果,但总还有获得更多机会的可能,就算成为了全世界最长寿的人,也没有人愿意挂着红丝带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吧。因为,他还可以多活一天的,他总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完成,还有一些话未曾说出口,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但那只能成为后人永久的怀念。面对这些,我们只能用一句浅薄又无力的“长寿”来概括他的一生。
多么潦草。
爷爷出殡下葬的那天很热闹,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亲戚朋友非常多。虽然爷爷这一生没有做什么伟大而特别的事情,也不喜人多,但在他人生旅程最后一站,他终于站在了繁华的中央,说不清是讽刺还是体贴。爸爸作为长子抱着遗像走在最前面,深黑色的西装上缠绕着一大条大红色的丝带。卖棺材的人说,爷爷这个年纪的离世,也算长寿了,走也走得光荣。
我不难过,我有一个长寿的爷爷。
(作者:朱明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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