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叫小姜，是的，如果不是身份证，谁都不会相信她姓小名姜。
在她已过的28年时间里，除了叫名字时兴起的波澜，其余时刻都是波澜不兴。
关上手机页面，勒紧肩包，缩成球状，很熟练地把从被人群捂热的地铁里穿隙而出。“叮——”给人的时间有限，地铁大门像一把屠刀，来不及“逃跑的人”只能成为刀下魂。
悬挂在上方的电视里，两位中年男评论员正襟危坐，面前空空如也，为了不使自己尴尬，双手交叉专业地放置在台上。屏幕下方划过：北京相亲角公园，明码标价的爱情。
瞄了一眼，无甚感想，随数十只慌乱的脚一起挤上自动扶梯。属羊也好，属猪也好，都不已经幻化成人形了嘛；有户口也好，没户口也好，能挂脖子上出售嘛；有学历也好，没学历也好，智商是天资，勤奋是后天。
大家总喜欢未雨绸缪，还没结婚就替孩子想好学区房，孩子还没长大就替孩子攒好结婚钱。替自己虚无缥缈的后代考虑，替自己感恩戴德的后代考虑，伟大到不为自己考虑，高尚到不考虑自己。
她知道这都市丛林的生存守则，自然也懂求偶法则。毕业之初她还带着一个男朋友见过父母，本以为水到渠成的事也能半路夭折，理由喜闻乐见：穷男友被富家小姐看上，与学生时代的女友分手。所幸，当时双方并没有什么山盟海誓，结婚，怀孕。否则，这可以上社会新闻，被人指手画脚一番。
出了地铁口，就是这座城市的CBD，辉煌的高楼有一半的气势是6800面窗户反射太阳光而来，另有一半的气势就是冷死人的冷气。她喜欢这股冷气，冷酷到能消灭一切细菌，似乎每一个行走的人都是真空包装的罐头。
到了这里她就可以放松地僵在立方体的电梯里。
与男友分手之后，老妈开始上线，七大姑八大姨地鼠一般钻出来。
一三五吃饭，二四六喝咖啡，虚与委蛇间筹光交错，嬉笑打探间了如指掌，眉眼齿缝间泄露天机，推杯让盏间打好算盘，半小时之内见真章。
一切该有的套路、形式、流程，在长辈们的推推搡搡下走了一遍。不是个中高手，倒也如鱼得水。就连原始森林里的野猴子都要定期举行这类求偶仪式，更何况人。
她明白的。
今天周二，良辰吉日不能浪费，下班后家中安排的短信早在午餐时间发来。
（二）
门被推开，水晶吊灯辉煌闪烁，暖黄的光打在脸上熠熠生辉，满屋子喧闹声你来我往不断，绕樑三圈后躲在角落做耳目。
大圆桌上是一盆西兰花，半生不熟的样子躺着，坚硬的梆子整齐码好一致对外。她不禁发笑，身体虽然被对面半生不熟的笑声牢牢捆在椅子上，起码脑袋还没有被束缚嘛。
工作了一天，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高跟鞋也没来及下班，就被送到了皇家大酒店花鸟厅A包厢C座上。
身边是一群老戏骨，身着华服，头戴发套，眼带探照灯，从她一进门由上而下狠狠打量了一番，嘴有关门炮，对着小姜的身段外貌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仿佛爱美的女人在免税店看到一支心仪已久的口红，拿到手里细细把玩，细细玩味，赞叹价格低廉的同时不失物美，心花怒放之余心里打好算盘。
看够了，说够了，才想起身边的配件，假装随意一拉，叹出2米的气：“哎——我就没你这么好福气，有个乖巧女儿啦，你看我家小子......”
“哪里哪里， 小林年轻有为......不过我们小姜啊也不差，经常给我们老两口出钱旅游。”
“女儿就是孝顺。哪像我们小林整天就知道工作，全球各地飞......”
“是呀，从小到大都不用我们操心。这不，也到年龄结婚，太内向了，少不了我们给张罗。”
“小姜这么优秀，一定不少男孩子看中的。”
“是呀，是呀。不过，年轻人讲感觉。感觉来感觉去，时间就这么被耽误......”
“小姜一定是要求高吧......本地女孩子嘛，应该的......”
“再高也得嫁人呀。哎哟喂，别看她28岁了，跟小姑娘比起来也还是不差的。”
“对呀，对呀，工作稳当，人也漂亮，我们家小林啊就喜欢找这样的本地姑娘。”
“是嘛......”在这场与林妈妈的对话中，小姜妈妈始终高傲着。凭什么？凭一纸户口。
户口是一把通关钥匙，外乡人要想打通房子福利、孩子上学、医疗保障的关卡，没这把钥匙，请在门外候着。
第一战场上，长辈们在桌上互探虚实，你一言我一语，暗自把话揣在肚子里好好捋一遍，说出口的话经过好几层把关，才能看似不经意的吐出口，营造一种游刃有余的祥和表象。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
第二战场，小姜是只打着瞌睡的熊，窝在沙发里，用惺忪的眼打量对方。
据说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投行精英。金丝边框眼镜锃亮，遮住眼白只剩乌黑黑的眼珠上下浮动，一根根头发像西兰花的梆子，整齐码好一致对外。上下两片嘴开开合合，让人想到兔子。
从早年求学到如何打拼，精彩绝伦的发家史丝毫没有引起小姜的兴奋。但友好的微笑不能少，适时的点头表示尊重，虽然在她的耳朵里是一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所有的华丽辞藻终归变成一二三四。
“咦，听你妈妈讲，你祖上5代都是这里人？”
“对呀。”
“哦，真厉害，纯种呢。哈哈。”
意味不明的笑让人毛骨悚然。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
（三）
小林很自信，卖力表演自己的丰功伟绩，仿佛用无数的话语绕成一个皇冠。明明是坐在沙发里，却有一种莫名的九五之尊之感。
既然对面的人这么自信，倒不如加点孜然粉，小姜心里想，再用崇拜的眼神加以烤炙，随声附和如同反转架上的烤肉。
小林越讲越亢奋，越讲越开心，忍不住为自己拍手称快，得意洋洋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深以为被自己折服。
小姜把手交叉，放掉，交叉。红色指甲油倒映出头顶的光，映出一张男人的脸。温柔而有礼貌的笑一次次亮起，比头顶的光更耀眼。
哐当，时钟指向整点。
滔滔不绝的红色口腔戛然而止，像签完合同时的干净利落，合同上的结果是合格，数字是28。
小林不自觉扶正金丝眼镜，把藏了一个晚上的眼珠露出来，眼白退场。“咳咳”，“我很满意，今晚先到这里吧。”矜持而到位的笑容真是最佳休止符。
“好的呀。”善解人意的笑容最能让对方满意。
酒店门口，父母双双领着自己的“货品”，再一次眯着眼打量，说尽好话，约好：“下次再见呀，下次再见呀！”热情的呼唤，群体之间的印记。
亚马逊森林深处的吼猴群体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寻偶活动，平时散落在丛林深处的猴子聚集在一起，仿佛人类嘉年华。
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上演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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