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记事

端午记事

        晾衣服，洗碗，整理厨房。给卧床的婆婆倒一杯水，送上一颗李子，再轻声问询她是否愿意洗头发和剪指甲，她虚弱的摇头拒绝。

        外出采办的老公和公公说好了要去亲戚家吃完午饭再回。我洗完头发，放任娃在一楼看会动画片，搬出懒人椅，独自坐在二楼阳台发呆，放空。

        六月十七，父亲节，端午前夕。时临中午，村里的普法广播早已结束，隔壁正在屋顶砌新房的男人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不时传来一阵叮叮咚咚金属碰撞砖瓦的声音。前坪的树上和后屋山头，叽叽喳喳，唧唧咕咕，不同的鸟儿自由自在，盘旋飞翔，唱着不同曲调的歌。

        母鸡们偶尔“咯咯”“喔喔”聊几声天，鸭子们时不时“嘎嘎”“嘎嘎”彼此问好扯谈。远远的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夹加着几声汽车“嘟嘟”的喇叭声，村落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阳光普照，远山青黛，树木安然，眼前全然一片深翠浅绿织就的慵懒夏季风光。尚不炙热的微风，一阵一阵轻轻穿堂而过，似乎拂走了所有的梦靥与忧心。

        今年的五月和六月，并不是令人欢喜的月份。爸爸中风，婆婆病重。工作的事已经够人烦心，家事又是如此的让人牵肠挂肚。上个月匆忙回来，看到吃饭都需要妈妈帮忙的爸爸因不能接受自己中风事实又无可奈何的眼泪，实在是内心恻然。他一向乐观不信邪，有着老小孩的天真不认命，也有着善于安慰他人的好口才与好心态，但轮到自己被命运无情的大锤砸中，却还是充满脆弱不甘又不得不俯首称臣的无助感。

        幸运的是，虽然艰难、烦躁、需要极大的毅力去适应新生活，然而他还是慢慢的在康复和接受。

        而婆婆，却是继续日复一日的衰败和虚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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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无岁月，鸟禽久相伴。农家人的生活，其实一向朴实而简单。婆婆更是一个简单的人，由于多重疾病的缘故，她的后半生，已经如白纸一般单纯，跟公公平时也好似过着“只管鸡鸭归笼，懒理世间短长”的极简隐居生活。

        只要听说我们要回去了，她便开始期盼。“鸡蛋一个也舍不得吃”，都给孙女们攒着。只要我们回去了，她总是很欢喜。我们去巡山，去逛菜园子，去村里溜弯，她也总喜欢拖着慢腾腾的羸弱病体，一路跟着，颤巍巍的走。看到孙女儿踢鸡打狗的淘气，就带着温和的宠溺，高兴的笑几声。听我夸她拍照好看，更加灿烂展颜，笑得宛如孩童。十几年来，虽然一直是严厉勤快的公公主家，但婆婆以她简单而浓厚的爱意，也给了我们许多温馨而愉快的回忆。

        可惜，病痛却并不格外怜悯纯朴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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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返程后，因为忧心，我失眠烦躁，抑郁寡欢，几乎每日都有如重鼎压顶，焦躁不安，也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给住院的爸爸和伺候着婆婆的公公，爸爸的日益好转让人稍微松口气，而公公认命般的叹息，却还是像堵在心口的磐石，让人担心不已。

        公公是个常与村支书叫板的有脾气的庄稼人，个子不高，威严不小。他勤劳肯做，治家较严。记得婚后初期，老公还奇怪的问过我:“你怎么一点也不怕爹爹？” 我也觉得奇怪，公公虽然严厉但也开明，虽然家风严明但也禁令不多，并不迂腐固执，有甚可怕？后来才慢慢感受到，公公其实一直严于律已，身体力行做表率，而且婆婆一病数十年，他既当爹又当妈，外要做工种菜，内要理事持家，还要照顾婆婆，因此他说的每一份“应该”和“不可以”都自有份量，儿孙们也深知他的辛苦与担当，不知不觉中都自动维护他的威严。只是近期婆婆病情加重，公公也颓废许多了。

        上次回来，公公执意顶着大太阳外出劳作，晒伤了手臂，晒脱了一层皮。这次回来，他胡子拉碴，形容憔悴，面带忧色，整个人越发黑黝黝，却还是叮嘱我们饭后去菜地里走走，看看他新种的玉米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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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公说:“这是真正的一亩三分地。” 这也是公公今年独自在自家“废田”上开垦出来的新菜地。年初去遛弯时，那地还是一派凄凉荒废的模样，这次回来去看，在公公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辛勤劳作下，赫然已经是个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热闹非凡的菜园子了。

        连片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糯玉米长势喜人，颗颗须叶舒展，枝叶茂密，一个个小小的正在努力成长着的玉米，像一个个稚嫩诱人的小童，在高高的玉米杆上，像模像样的排着或整齐或散漫的队伍，迸发着淡淡的生的喜悦。

        一小片紫色的茄子树在玉米地旁边不卑不亢的生长着，它们绿色宽大的叶片上遍布紫色的脉络，这些大方伸展着的叶片下，是紫色小灯笼般的圆润娇俏的茄子，它们正在微风涌动的时分，伴着夕阳西下悄悄微笑。

        东一块西一块的黄豆，待翻开它们茂盛的绿叶，原来已经静静的结出了成串的豆子。它们悄无声息的躲在紧密簇拥着的绿色叶片下，安安静静的汲取着养分，低调无声的不断的充实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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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辣椒们不甘寂寞，一个个像绿色小灯笼似的也追赶得热闹。只是有的招摇奔放，长得更成熟更饱满；有的含蓄温吞，还停留在苗条娇小的孩童时光。正所谓同一块土，不同的梦想。

        其他呢，花生们都绽放出了温润的叶片，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暗暗使命，努力结果；红薯们和绿豆在比赛；线瓜们在孕育新的小线瓜；芋头叶和苦瓜都长得羸弱了些，但并没有放弃后来居上的想法；黄瓜们已经都结得粗壮，性子急的，已然掉到了地上……整个菜园你追我赶、生意盎然、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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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在这个让公公挥洒了许多汗水、倾注了不少心血的园子里，那些蓬勃的、旺盛的生命力，并不比呱呱聒噪的家禽们差；而园子里各色蔬菜生生不息的战斗力，也不输于一支能走路的队伍。毕竟，对于养几株花、养几盆绿萝都能养死的我们这些城乡结合部的人来说，仅凭一己之力，便独自养成这么一支盛产高产的蔬菜部队，是一项多么了不起的才能啊！作为一名不想仅靠儿孙养活、尚要发挥余热的庄稼人，公公以他的敬业和勤劳，给我们也树立了一面旗帜。

        当然，在他老人家心里，并不是为了励志以及鼓励后辈这些强行抒情的理由，而是出于一种本能，一份热爱吧。病怏怏且不能长久离人的妻子，外出谋生已定居他乡的儿孙，日复一日漫长孤单的山中岁月，唯有看到亲手种植的蔬菜成片，瓜果成堆，靠着那点丰收的喜悦，倚着那份种豆得豆的成就感，他才更有自己的尊严和价值。这其实，是一个父亲与丈夫的孤独与寂寞，也是他的自我治愈与自我成全吧。

        一边是生命的慢慢流逝与油尽灯枯，一边是亲手种植的希望与蓬勃生机。生生死死，说到底，不过是最自然不过的宿命与轮回。这种父辈不言却默默践行的智慧，与这片滋养人的黄土地交织在一起，我仿佛看着自己执着的痛楚，悲伤，和不能释怀，都慢慢的化作细流，丝丝流入这块能容纳万物的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是的，坚强质朴的父辈，就像让人充满安全感的能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黄土地，传递的全是关于接纳与力量的记忆。不管是为谋生与名利添置了满身伤痕，还是仍有放不下的情义与生死，或者，回到这片土地的怀抱，重新汲取养分，就能继续踏着金色，迎着残阳，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重新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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