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没想过做英雄。

其实，我没想过做英雄。

九月初八。有雨。宜沐浴，忌远行，冲龙煞北。

时近深秋，草木凋零，我缓步走上城楼。天色已暗。鞑子的营帐星星点点扎在城外，我仿佛已能听到他们在大声谈笑，唱着长调，觥筹交错。大军营帐之后， 是大片深深浅浅的黑，即便如此，我也知道，那处本是金黄麦浪。然而还来不及收割，已尽数被鞑子践踏个干净。

城墙上的守军，人数已不多。有些须发皆白，有些尚一脸稚气。这时候，寒气上来，夜露渐重，正是瞌睡的时候。一名看起来约莫只十三四岁的小兵穿着明显宽大的盔甲，靠着手中的长枪，撑不住困意，头一点一点的，眼看整个人就要歪倒在地，我急忙上前一步，接住他，他一睁眼，看见是我，忙不迭地扶正头盔就要单膝跪下，我扶住他，拉他起来，他带着羞愧的神色对我说：“小人一时不察，竟差点睡了过去！请大人责罚！”我看着他白白的小脸，无甚血色的嘴唇，小小的个子，心中不由得一声长叹。

“你多大了？”

“回大人，十三了。”

“家中独子？”

“不，还有小妹、幼弟。”

“可曾读过书？”

“跟着城中朱夫子学到《大学》，鞑子来了就……”

说到这里他难过地低下了头。我摸了摸他握住银枪的手，冰凉。我抿了抿嘴唇说：“再过两个时辰，等天色有些亮了，你便从城西山林小道走吧。”那孩子一听，楞了一下，立刻说：“我不走，我娘带着小妹和幼弟走的时候，跟我说了，男子汉，要顶天立地，为国尽忠，要做像大人您一样的大英雄！”看着他脸上坚毅的神情，我内心巨震，五味杂陈。只得脱下身上的披风，给他系上。临走前对他说：“好孩子，留得青山在，这江山总有一日还能回到我们汉人手中。”

走下城楼，我沿着街道慢慢往家中走去。夜深人静，连鸡犬之声也无。鞑子攻城已有三月，营帐一日比一日靠近，城中的妇孺已经陆续从城西密林撤走，青壮年男子，在数次交锋中，已折损严重。此时已是近乎空城。走到一家酒肆门口，我停住了脚步，推开门，店里空无一人，桌椅横七竖八，显见得已经很久没人来了。我去后院地窖中，抱出一坛子酒，取过一只酒碗，拖出一张桌子一张凳子，摆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拍开酒坛的泥封，倒出一碗酒，一饮而尽。

这家的酒，是我喜欢的，不是什么名贵好酒，入口粗粝，滚过喉咙，刀子一样锋利。过一会儿，闷闷的香会冲上脑仁，我就是喜欢它够劲，像多年前喝过的蒙古草原上的酒。

蒙古草原~~若是城里的守军与百姓知道我此刻在思念着鞑子的故乡，不知道会怎么看我。

那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那时候没有人叫我是大侠或者大英雄。我只是一个在草原上长大的少年。我虽是汉人，但是收留我和我娘的蒙古人对我们都很友善。我和他们的孩子一起长大，一起跟着哲别学习摔跤、骑马、射箭，和动物做朋友。我自幼天资不高，读书读得不好，也幸而马背上的民族，对诗书上要求也不高。我也乐得成天跟安达们一起在草原上疯跑。可是我娘常常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对我说，蒙古人对我们再好，我们也要记住，自己是汉人，有机会我们还是要离开这里回中原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家。那时候我年纪小，也听不太明白，不懂蒙古人和汉人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生活呢？这里草原辽阔，又有骏马，又能打兔子，为什么要回中原~~不过为了不惹娘生气，我总是稀里糊涂地点头。

我的六位师父，各怀绝技，他们对我倾囊相授，教我汉人的武功。说待我成年后要与别人打擂台。可惜我天资不高，生性鲁钝，唯有将勤补拙，成日苦练。我知道师父们对我还是不太满意，只是看我练得认真，不忍苛责。其实我根本不想去打什么擂台，我情愿就留在草原上看朝霞，看落日，跟从小青梅竹马的蒙古公主一起驯养白雕，闲来无事放放牛羊，晒着太阳，闻着青草的香味睡上一觉，多惬意！

我对琴棋书画实在是没有天分，怎么都学不好。武功练得也平平，最喜欢的，还是摔跤和射箭。尤其是射箭，因为曾经一箭双雕，蒙古的大汗还赏给了我一把金刀。

我十八岁那年，六位师父带我回到了中原，去赴那多年前定下的擂台之约。我娘舍不得我，公主也舍不得我，我心里也是不大愿意前去的，只是拙嘴笨舌，又知道这事无可分辩，只好压着心里的不乐意，木着脸上路了。心里想着，打我肯定是打不过了，反正大不了输了比试，挨几位师父一顿骂，跪上半日，也就是了，比试完了赶紧回来看娘是正经。可是我未曾料到的是，这一场回中原，我的命运却像被抛进了大海中的小舟，只能随波逐流，再不由我。

我遇到了本应与我肝胆相照的义弟，还有许多奇人异士。最重要的是，我遇见了改变我一生的人，也是相伴了我一生的爱侣。初见面时，她不但女扮男装，还作小乞丐打扮，就因为我不嫌她污糟邋遢，给她银子，请她吃饭，她便觉得我是这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她生得极美，又冰雪聪明，却偏偏对我这个傻大个青眼有加。也因为她设法，我做了丐帮帮主的徒弟，从他那里学会了降龙十八掌。这门武功，着实厉害，可是突击习武的那些时日，着实辛苦。我的岳父大人，也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不止武功独步天下，阵法、算术、音律，都是一等一的。她自然也希望我能在武功上略有成就，不至于太被她爹爹瞧不起。我一向不够聪明，背诵口诀，理解运化，都比常人慢许多。可是为了不辜负她的一片苦心，我唯有时时背诵，日夜苦练。幸不辱命，终是成了。

人人都说我武功高强，其实我只是比别人多花了百倍精力而已。后来学了《九阴真经》，也真是阴差阳错，着了我那忘年交的老顽童哥哥的道儿~~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他让我背的是这门功法，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到后来，为成吉思汗带兵攻打金人，世人都道是我化用了岳飞将军的《武穆遗书》，所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败金兵，其实我有《武穆遗书》不假，可是我并不懂行军布阵，真正的幕后军师，是我的夫人。我曾经误会她、恼她，以她的性子，若换了别人，必定是勃然大怒，可对我，她的那些刁钻野蛮都不见了，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即使生我的气，也想法助我，所以即便我喜欢塞外风光，我也不能留下，也不能做金刀驸马。

有时回想，我这一生，习武功绝学，做蒙古元帅，被赐金刀驸马，远离大漠草原，平江湖争端，教故人之子，解襄阳之困，一步步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大侠、英雄，如今鬓已星星，数十年竟就此倏忽而过。犹如大梦一场。如今再次镇守在这襄阳城，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而我不能退，城中小儿亦称我为英雄，我又岂可辜负。

一坛酒饮得七七八八，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是她。“靖哥哥，今日好兴致！饮酒也不叫我！让我在家里好等！”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她仍然像是初见我时娇俏的小姑娘般娇嗔的语气。我憨憨地笑了一下，拿来一只酒碗，给她倒上一碗，她也不推拒，一饮而尽。

“靖哥哥，我与你夫妻多年，外人都以为你是木讷不言，其实我知道，有些话你不说，不过是怕我不爱听。这一生，除了爹爹，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我什么样的少年侠士、武功高手、豪门公子，都看不上，独独看中了你。我以为，每个江湖儿女都希望自己名扬武林，做大侠，做英雄。所以我为了你做了很多事，可是日子久了，我才有些许明白，也许我一直都误会了你。今日，蓉儿给靖哥哥赔罪了。”说着，自己斟出一碗酒，向我一举，又一饮而尽。

我握住她的手，笑着说：“蓉儿说笑了，若非有你相助，我岂会有这波澜壮阔的一生？我只觉得愧对了你，细想起来竟没有多少时间陪你游览名山大川、吃遍珍馐美味，连桃花岛也多年没有回去过，该赔罪的，是我啊！”

听了我的话，她甜甜一笑说“不打紧，明日一过，你肩上的重担便可卸下了，我与你，下一世，换个活法。”

“好！一言为定！下一世，我们往塞外去，寻一处每日可见朝阳与新月的地方，牧马放羊。啊，不过你下一世，可不可以不要再这般聪明，不然大概瞧不上我这蠢小子！”

“我聪明不聪明，遇到你，便还是要瞧上你！”

我将她揽进怀中，心中一片宁静。去他的大侠！去他的英雄！下一世，我只愿和我爱的姑娘，策马扬鞭，快意人生。

九月初九。细雪。襄阳城破，城中守军，拼死抵抗至全军覆没。郭靖黄蓉，一对英雄眷侣，慷慨赴死。蒙古大汗闻之，命军士将二人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