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天色不明不昧的，酝酿了一天，临晚的时候终于下起了雨。湿冷的雨使夜色中的大山黑黢黢的，阴沉得像个张牙舞爪的倒扣的大锅。很快，连这大锅也被吞没了，消失在无所不在的黑暗里。
我拿这鬼地方真没办法。山叠着山，山套着山，一个山头和另一个山头是那么相似，仿佛和人兜圈把人绕晕，才是它们最大的乐趣。除此之外，它们毫无建树。想要在山里找个人家歇脚，找点吃的真是难而又难。从山里走出去就更加难了。外乡人，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和运气，想要在转晕之前活着出去，简直是在和老天爷逗闷子。我突然觉得脑子有点疼，只能把门插上，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就着昏黄的电灯光，我在桌角边找到一根棍子，拨拉了几下火塘，发现底下还有燃着的炭火。在这样的天气里，这真是万幸。我又在边上捡了块木炭，小心地架上去，凑上去吹，折腾了一会儿，炭烧着了。我早就饿了，把几个土豆扔进火塘，然后专心地盯着我的晚餐，只望它们快点熟透，香喷喷地全到我的肚子里来。
突然，"砰砰砰"一阵拍门声响起，那不过是一对幌子的门扇剧烈地抖动着。在安静的大山的夜里，这声音真大得有些惊人。敲门声继续响着，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过路的！"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到最近的人家也要转过两个山头，墙角有个钉耙，我跳起来三步就能拿到，柴堆边上有一把还算趁手的斧子，还有里屋......我摸了摸腰里的改锥，掩上里屋的门，走过去开门。山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对于过路要口水喝的人是不可以拒绝的。
打开门，和冷风一起进来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脸色有些苍白。风吹得我有些冷，我把脖子往领子里缩，低着头，把他往里让了让，然后又关上门，插好门栓。那人进屋之后，一双骨碌乱转的眼睛四处看。他在屋里走了几步，看到火塘，就坐了下来。
这屋子实在简单，很快他就能发现我是这屋里唯一的活物了。长时间的独处让我不大会说话了，低着头拿着棍子拨炭火里的土豆，只用眼角打量着这个突然到来的客人。那人大概在雨里走了一阵子，身上的衣服大半都湿了，裤腿上也全是泥，衣服有些地方扯破了，豁着口儿。这会儿，他正叉开腿对着火烤着。
“这鬼天气......”那人话开了个头，就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像只撞晕了头的苍蝇。
我对他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管他是不是走岔了路，误了时间，又赶上雨，我只想着里屋，疑心里面似乎有什么动静。我捡起一个土豆，满腹心事地吃起来。
“这土豆，哈哈......”他对我拨拉到炭火一边的土豆评头论足，说了这烤土豆的十几种种吃法。然后搓着手，从里面捡了一个齐整的，在两只手里来回颠倒着。没一会儿，他就拨开土豆外面黑黑的皮，吹着气，“吸溜吸溜”地大口吃起来，活像一只流着脓液的鼻涕虫。
这位客人吃完之后马上发表高见，说，这样不蘸任何作料白吃的土豆保留原味，其实是最地道的吃法，然后又很自然地从那几个土豆里拈起一个。
我看着他吃完，想着那沾着土豆渣子的翻动的嘴被揉进脑袋里，变成土豆泥的样子。他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手往口袋里掏去。我的手也慢慢地往腰后移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木棍夹起一块烧得红红的炭，凑上去点烟。在烟头燃起的那一霎，红光映在他颌下的一道疤上，活像是白净的面皮上伏了一条蚂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看着我，说：
“我在山里转糊涂了......这里以前好像来过，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的手落到口袋里。口袋里有一张叠起来的纸。那是一张协查通告。我在附近村子的墙上发现了这告示，揭下来，收在口袋里。回来以后，我仔细地看了几遍。
监狱里跑了个犯人。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
山里有大片的农场。农场是监狱的，监狱的高墙和密不透风的铁丝网里关着苍蝇一样的犯人。有一天，一只苍蝇从铁丝网里飞了出来，这足够让人惊讶的。惊讶的警察带着狼狗在山里转，协查通告都贴到了只有几户人家的村民点。
我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看着他笑笑，想着里屋里的响动，心里不住地盘算。
他大概是坐得有些累了，站起来拍拍身上，在屋子里溜达起来。摸摸这，看看那，问问这，问问那，倒像他是主人，我是客人。我被他弄得烦躁不堪，再加上里屋那不消停的声音，太阳穴那里就打鼓似的响起来。
好容易响声小了一点，一抬眼，正看到他站在里屋门边上，大概是琢磨着想进去。我一下子跳起来，“哎——”了一声，伸手拦住他。他看着我，挤挤眼睛，会意地笑笑，打着哈欠走开了。
那人最后又回到火塘边上，先还想搭讪几句，见我总低着头，半天没一句话，无聊地哼哼了两声，就靠着柴火堆抱着臂，打起盹来。
我清醒得很，没一点睡意。手在口袋里捏着那张协查通告。那张纸被握得湿哒哒的。那告示上的照片一定更模糊了。如果把对面那个垂下打着鼾的白面皮揉皱了贴上去，一定合适极了。
里屋的声响更大了。先还是悉悉索索的，像是有人在翻来翻去，不竖着耳朵仔细听都听不见；而现在，简直就是贴着耳朵大喊大叫了。
那把在柴火堆边的斧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我的手里。这真让我为难。
直到把那软趴趴的鼻涕虫一样的身体拖到里屋，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样瘫在一起的两具鼻涕虫会不会更吵闹呢?这时候，他们应该没有脑袋可以看明白协查通告了吧。
我竖起手指，靠近唇边，对着鼻涕虫们长长地“嘘——”了一声。 又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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