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钱雯雯第一次光临鱼与熊掌,也已经有半年有余了。每日下班,她都习惯到这家不到百坪的小酒馆坐一坐。
鱼与熊掌开在一栋不怎么起眼的矮楼里。外面的墙面已经有些剥落,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没有电梯,楼梯急而窄。门口只有一个小小的木排,上面刻着“鱼与熊掌”。也正是因为这四个字,伴随着她驿动的好奇心,才有了第一次的推门而入。
她多么庆幸找到了这么一个好去处。
门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灰黑色的墙面用金色的油性笔勾勒出完整的世界地图,一张张小小的拍立得零零散散地钉在墙上。金丝楠乌木打造的桌椅,一盏盏暖光色的光束从吧台的顶部整齐地散下光芒。黑胶唱片机在酒柜旁不停转动着,诉说悠扬而动听。
店里只有两款招牌特调,一款叫鱼,从杯底的深蓝幻出渐变层,杯面上迷迭香如同鱼尾一样。而另一款则是熊掌,杜松子的基调散发着迷人的香。然而这两款高纯度的特调,也堪比失身酒了,往往不消一杯就让人觉得晕乎乎的。
为此雯雯大为不快,也曾忍不住嘟囔着抗议:“这便是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喽?”
店里唯一的员工路易斯笑了,充满笑意的双眼如弯月般好看,但是他没有回答。或许不是他不想回答,只是他天生不能够说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钱雯雯更爱鱼与熊掌。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个清净的好地方?更别说找一双能永远静静听你诉说的耳朵了。
“路,老样子。”
雯雯把手袋随手甩在一边,双手继续捏着手机,飞快地打着字。
现代人的生活早已没有上班下班之分。说是朝九晚五,实际做足一天24小时。打去年年底金融风暴初露头角自此,股票已跌破大底,物价飞涨,地产崩盘。年初开始各大也开始大幅度裁员,人心惶惶。
雯雯是一名室内设计师。虽从不涉足股票市场,损失不算太大。但在如此时事下,却也叫苦不迭。
“咚咚。”路易斯双指轻扣台面,一杯熊掌推至钱雯雯的面前。
雯雯忙不迭地挪过来,猛喝了一口。只觉一股暖意打头顶慢慢渗透至全身,溶进血液里。雯雯沉沉地舒出一口气。呵,巧妙的酒精。
正要续上第二口,手机屏幕闪动了起来。周忠学的电话。
“喂?”
“雯雯,我——”只听得耳边音乐声悠扬婉转,周忠学不得不问:“你在哪儿?”
“鱼与熊掌。”
“怎么又去那了……”显然,周忠学的声音里带着一些不满。
雯雯张嘴无言。
“明天我爸妈来了,一起吃个饭。”
“哦,好。”
“那明天联系。”
“嗯。”
挂了电话,如释重负。
钱雯雯和周忠学来往也快两年了,几百天如一日,平淡温和,彼此互尊互敬。忠学是一名公务员,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份铁打不动的工作显得尤其尊贵。
鱼与熊掌的投屏上正播放着电影《卡萨布兰卡》。英格丽褒曼那迷离的眼睛仿佛即将吞噬整片黑夜。
雯雯忍不住发出了轻声的感叹。
路易斯用手势指点,如果是你,你喜欢哪一个?
雯雯沉思,眼里流动着欲望的精光,缓慢诉诸着: “我们都渴望伴侣高大健硕,有宽厚的肩膀,笑容迷人且风趣幽默,亲吻宠溺且深沉。”
路笑了起来,双手高举摆动着做出投降状,比划着:你的要求可不低。
“我愿付出全部代价。”
路追问,值得吗?
“一生一次都已足够。”
能够如此坦诚地说出来也真叫人畅快。雯雯饮完杯中酒,愉悦随着酒精的作用扩散全身。
就这样又过完了一日。
这餐饭吃得极其尴尬。不住地被询问着,可有股票被套牢?工作可还稳定?什么时候有下一步的打算?年纪都不小了可不是?
雯雯唯唯诺诺地应和着,不住地拨动着碗里的这点菜,吃了两小时也没咽下去。末了,周忠学的母亲取出了一个小小盒子让雯雯收着,推搡之下由周忠学放进了雯雯的包里。
把周忠学的父母送到家,忠学对雯雯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
“我送你。”
忠学和雯雯上了车,两人竟相对无言。
“等下,这里左转!”
“你,不是回家?”
“去趟鱼与熊掌。”
忠学沉默 ,继而说道:“这半年见你的次数屈指可数。”
“公司有点忙。”
“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
车内的气氛几近凝固,雯雯打开车窗,晚风凉凉地扫过她的脸上。
车缓缓地停在了矮楼前。忠学顺着车窗往外望了一眼,不禁皱起了眉。
“雯雯,有……”
“走了!”说罢,雯雯迅速下了车,转身拐进了楼梯。
双脚迈进鱼与熊掌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她正在大口的喘气。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成一件煎熬的事情?可幸路易斯永远笑容可掬。
不知可是受情绪的影响,今天的“熊掌”仿佛格外尖锐,冲破味蕾带来一种燃烧的刺痛。
雯雯突然想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盒子,轻轻打开。不出所料,一枚戒指静静地躺在里面,不失不过的3克拉方钻。
雯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天终于是来了。从年少时的充满幻想,经历了一次次的失望、逐渐绝望,再到不再有期待,一步步走向麻木。而现在,此时此刻,却不想面对了。
路易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言语。雯雯抬起头,咕咕笑了起来:“你可是在想女人真奇怪,路?”
路竟认真地思忖了一下,他用右手轻指向雯雯,又翻过掌来指向自己,双手画出一个小圆弧,然后握起双拳轻轻敲击。
雯雯看他一脸认真地比划着,淡淡的暖意从心里泛起。其实她完全没有看懂,但是有什么要紧呢!人生苦短,刨根问底做甚?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凿穿地板似的。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路易斯!路易斯!!”
雯雯忍不住回头观望,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拖着一个巨大的黑棕色帆布袋堵在了门口,迷迷糊糊只见一脸的胡茬、头发脏乱且勾上了结,身着一件已经快看不出是灰绿色的外套。
雯雯默默地转回了身,自觉地让自己在空气中隐形。可是谁料到这个六尺有余的大汉冲着吧台而来,一屁股坐在了雯雯旁边。
“咦,要结婚啦?”他一边问着,一边毫不客气地从酒架上取下威士忌,自觉地给自己倒了一满杯。
雯雯默不作声。
“唔!” 他捏着杯沿往嘴里送,猛扎了一口,继续自顾自说着:“哎呀~这戒指送的~啧啧啧……大多人都殊不知这只不过是碳元素组合罢了!”
雯雯忍无可忍地转过头,瞪着这一团狂妄疯长的杂草。
呵!这是何等精亮的目光。他不自觉地怔住了,一方绯红闪过他黝黑的脸颊。仿佛有一股力量,强制把他按在了座椅上。
“嗯……要结婚了?”他小声地问。
“先生,”雯雯顿了顿,“与你无关吧。”
有回答,看来情况还不是太差。他心中不住窃喜。
“相逢即是有缘,关心一下。”
雯雯愣了一下,毫不避讳地大笑起来:“你是什么年代的人?农业社会?用这种方式套路现代女性?本市男性再自私小气也不见你这般低俗无趣!”
“哈?”他忍不住要跳了起来,“我低俗无趣?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无聊!”雯雯抓起包转身就走。
路易斯从里屋走了出来,目睹雯雯气冲冲而去的背影。想张嘴叫住她,奈何又出不了声。
“有意思~”,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路易斯,你可认识她?”
路点点头,比划着:常客。
“她叫什么名字?”
路易斯在台面下一笔一画写着。
“钱,雯,雯……”,他喃喃自语道,紧接着便大笑了起来:“雯雯?哈哈哈,我看野野还差不多……”
路易斯收拾着台上的空杯子,只见那藏蓝色的小小戒指盒静静地待在桌角上。
雯雯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躺在小小硬板床上睡着了,屋子里莫名地开始渗水,淹没地板,淹没床头柜,漫过头顶。她却迟迟没有醒来,无声无息地窒息。
惊醒的时候,雯雯条件反射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吁……办公室而已。时钟已经指向下午五点。
雯雯颤颤巍巍地把黑咖啡送到嘴边吊命,全指着这一口仙气活着。
“雯雯,帮个忙。”同事芳芳捧着一叠图纸,推着一个诺大的泡沫箱前进。
两人联手拆卸了箱装,一盏精致的19世纪宫廷琉璃灯露了出来。真是流光溢彩,鹅黄色的底色上耀着血色的彼岸花,行家一眼就能看得出是出自古埃及的费昂斯工艺。
两人不住惊叹。
“如此时事下,谁竟添购如此华而不实的东西?”
“乱世中也有英雄。”
“几家欢喜几家忧。”雯雯感慨。
“那可不~何家接了陈家的盘,这就是何太订的,一共六盏。”,芳芳脸上藏不住的渴望,“哎,命啊~”
“嗯?你羡慕?”
“吖!你别说你不羡慕。”
雯雯苦笑着说:“呵,惨过坐牢。”
待忙完这六盏琉璃灯便已七点有余了。从公司出来,只见周忠学已在楼下。避也避不过,只能迎面而去。
“等很久了?”
“等你一起吃个饭……”,周忠学回答,“如果你想,那就去鱼与熊掌吧。”
这是周忠学第一次来鱼与熊掌。一跨进门门槛,他便不经意得皱起了眉。对他而言,全世界的酒吧都一样有一股难以忍受的酸味。
两人就吧台坐下。只见一张陌生的脸从里屋出来。
雯雯意外,不禁问道:“路易斯呢?”
“路这几天告假休息了,喝点什么雯雯小姐?”
雯雯打量着他,光头,浓眉大眼,看着有六尺高。穿着宽松的休闲灰色t恤,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皮革色腰带。确实不认识。
“呦,这就不记得了。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他自顾自笑着,也不考虑面前两人的黑脸,“等会,给你露一手啊!”
说罢便往里屋跑去。还远远传来一句叮嘱:“自己倒水,别客气啊!”
周忠学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很熟?”
“不……吧。”
他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冷静一些:“雯雯,我是想认真问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说实话,我……”
“你在犹豫什么?”周忠学忍不住抢白。
“我……”,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我们也走了两年了,我已经33了,你也快30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往下一步走了。”
一个字一个字,砸在钱雯雯的身上。
唱片机悠扬地吟唱着: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你爱我吗?”雯雯突然问道。
“啊?”周忠学一脸诧异,他不敢确信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理智、务实的钱雯雯吗?
他停顿了一下,正准备开口:“我——”
“吖不用了~”雯雯立刻打断他,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用说了。”
周忠学知道,这慢半拍意味着大势已去。他突然颓了下来,像一只落败的公鸡:“我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
雯雯怔了怔,微笑着回答:“不,我和所有女人一般肤浅。”
周忠学几度想开口,又放弃。只能站了起来,说道: “那……我先走了。”
雯雯点头。
“那个……戒指——”
“呵~”,雯雯随即转过身在包里探索,翻来覆去都没有戒指的踪迹。
周忠学在一旁小声地说:“如果放在家里,你回头给我就行了……”
“不不不,怎么会……”
“来了来了!” 大个儿从里屋端着一份炒粉出来了,“让让喽~”
他见两人这个尴尬状,不禁问:“诶,你找啥呢?”
雯雯没有搭理她,气氛似乎有点僵。
“哦对了,你戒指还在我这儿呢!”说罢,他从吧台的抽屉里拿出了小小的方盒,“拿着!别又找不着了啊!”
雯雯诧异地打开方盒,确实那枚三克拉钻戒。
周忠学的脸上已经几度转黑转白,他的理智却不容许他在这样的场合失去仪态。他取过雯雯递过来的盒子,他看了看两人,转身便走了。
“说吧,怎么谢我?”
一句话把雯雯拉了回来,她不禁有些恼意。
“你谁啊??”
眼瞧着他也有一丝意外,“路易斯没跟你提过我?这儿的老板,杨子。”
“你……老板?”
“是啊,这墙上挂的都是我拍的啊~”杨子脸上漾着自豪,“诶,先吃点东西,尝尝!”
炒粉看着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唔!”雯雯夹了一筷,忍不住感叹着,她大肆扒了几口,“对了,我戒指怎么在你这儿?”
“大姐!是你昨天落在这儿的好吗??”
“昨天?昨天你……你是!!”这一惊,筷子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终于想起来了啊……”
雯雯的脸上刷地转红,嘴里还透着炒粉儿的香,却把人忘了个底朝天。
杨子摸着自己的光头嘟囔着:“不就剃了个头,多大差别啊这是……”
“咳……你平时都在旅游?”
“仔细地说,我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上一段在圭亚那,茂密的雨林直指天际,红脸蜘蛛猴在你头顶飞跃,那空气的味道,呵……”
雯雯听得出神,不禁心向往之。
“……雨后的雨林像雾中仙境一样。咦,你喜欢?”
“大自然的魅力。”
杨子意外,“我以为都市女性都爱富丽都市、繁华商业街……”
“直男癌晚期。”
“哈?哈哈哈,有意思……”
那几晚,他们从圭亚那的丛林横跨到乌干达的塞塞群岛,每每畅聊至夜色深沉,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例如,当芳芳鬼鬼祟祟地来询问雯雯时。
“你和忠学……可还好?”
“嗯?”
“哎,我还是告诉你吧!大家都说见着周忠学近来接送楼下公司的实习生,那个小妖精……”,芳芳义愤填膺地叨着。
“我们分手了。”
“啊?……这——你也不说。”
说?有什么可说的呢?能继续的情感不被注目依然前行,要跑的人柏林墙也拦不下来。雯雯不是一个诸事都需向朋友报备的人。
那日难得准时收工。说来也巧,正好在车库撞见周忠学。芳芳这个老好人,赶紧拉着雯雯要往反方向走去。然而,周忠学已经看到了她们,远远地点头示意后便上车驶远。
芳芳转头看了看雯雯, “咦,你傻啦?你笑什么……”
不知为何,雯雯竟觉得浑身轻松。
她一路上哼着歌,在路上飞驰。真想快一步到鱼与熊掌,吃一盘河粉,再和林子畅聊一番。
跨进鱼与熊掌的一刻,雯雯惊喜地在吧台看见了许久不见的路易斯。她忍不住和他拥抱着,旧相好熊掌的口感忠诚如旧。
“路,林子呢?”
路易斯摇摇头。
“……他又出发了吗?”
路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清楚。
奇怪……为什么此时此刻心里反而却有失落的感觉?雯雯自问着。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又谈不上失去,一点点的失落落定。
一杯熊掌快要见底,手机响了起来。
周忠学的电话。
“喂?”
“雯雯……你好吗?”
“呵,又不是半辈子不见,谈什么好不好。”
“你在——”
“鱼与熊掌。”
“……上次那个男的——”
“是我的朋友。”
“……无所谓了。我今天打给你,是想告诉你我下个月就和安娜订婚了。”
“那很好啊!”
话已至此,周忠学终于明确他们已然不再可能了。他久久没有说话。
“还有事吗?”
“你挂吧……”
“恭喜你啊!有机会一起出来坐坐。”
挂了电话,雯雯松了一口气。
多好!再世为人,不拖不欠。打满十二分精神,第二天还得继续上班。
本市的金融低潮渐渐回温了,冻结的股票也开始逐渐破冰。钱雯雯的工作也开始忙了起来,张太、李太的订单接踵而至。
正是这天最忙的时段,一个陌生号码锲而不舍地打进来。
“你好哪位?”
“哈哈哈哈,我!”
“……林子?”听到这熟悉又生疏的声音,雯雯手上的图稿滑落了一地。
“快,下楼!”
“什么?”
“我说下楼下楼,走~我带你去帕默斯顿看珊瑚礁!”
“有病呀?你消失这么多天,一出现就带我走?”
“哎呀我就是去实地勘查去了啊!快,等你呢!”
“我——”
“我还能吃了你啊?!走不走?”
雯雯僵在原地,脑子里浆糊般混乱。
“雯雯,你来看李太提的这些要求。金色的墙漆、大理石地板,我的天……”,芳芳边抱怨着边走来,“诶,你稿子怎么掉了一地也不捡……”
雯雯眼神逐渐聚焦。
“给我十分钟。”
芳芳楞在原地,看着雯雯向经理室冲去。
“经理,我要休假。”
经理头也不抬地继续盯着电脑,“行,那你下午休息吧。”
“不,我要休假。”
“雯雯别开玩笑了,公司这会儿最忙的时候。行,女同志嘛,累了也要体谅下。下午休息,这周不加班了吧。”
“一个月。”
经理抬起头来看着雯雯,顿了一顿:“你要干嘛?玩笑开够了吧。”
雯雯眼神坚定。
“三天。”
“不,一个月。”
“转身出去把门带上,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再见。”
雯雯转身走出经理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抄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公司。
电梯门在一层打开的时候,远远的看到林子正猛地跟她招手。她的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喜悦。
鱼与熊掌能否兼得。
谁在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