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吃点儿什么?”
“都行。”
他其实不怎么记得跟BH4CYI的第一次会面。印象里BH4CYI巨大的影子投在桌上,影子的主人从菜单上抬起头。
“千鹤。”BH4CYI琢磨着要不要来份开口汤,嘴里却在反复念叨他的名字。在这个每个人都以或长或短的字符串标记的世界里,汉字让人忍不住去算在平均情况下节省了多少内存。
千鹤一抬头,“干吗?”
“不干。”BH4CYI知道第一次见面就开黄腔并不是个妥当的举动,却本能地觉得眼前这家伙的一脸苦相不会受到自己任何调戏的影响。
千鹤果然没有理会,掏出手机看了看相声社里发来的公演节目通知,嘴角又向下撇了一些。“这回公演你想上什么?”
“给我看看通知。”BH4CYI拿过手机,“为了弘扬服务器教核心幽默感……”他小声念出题目,突然有点明白千鹤为什么皱起了眉头。
窗外天渐渐黑了,白天满大街逮捕异教徒的执法警察也不知去向。无论持有何种信仰,人都应该生而平等,生而自由。千鹤一直这么相信,却眼见着追杀运动愈演愈烈。
在他们生存的服务器里,人类并不是连续的存在,而是由于有限内存每次最多只能连续存在24个小时的变量。每隔一天,人类的记忆存在以及一切都会重新初始化。为了避免自己的记忆被完全初始化,大量的程序员选择了将自己声明为静态变量,但是这样他们也无法进入到下一天。这些人成立了服务器教,信仰者得以在自己的作用域里保持连续的存在,不会每一天重置。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疯狂的教徒开始追杀异教徒,反正一天之后自己做的恶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到底,我们也只是靠着记忆确认着自己活过的事实啊。”千鹤叹了口气,“来个红烧大肠吧,你吃大肠吧?”
“来吧。再来个回锅肉?”
“都行。”
“老板点菜。”
服务器教核心幽默感?千鹤端起茶杯挡住半张脸才勉强挡住对这个古怪标题的哭笑不得——他知道相声追求的就是恰如其分的幽默感,可是一个四处屠戮的宗教……幽默感?还核心?
“咱这是要上’树没叶’的节奏?”BH4CYI也心照不宣地呷了口水,放下茶杯说道。
树没叶虽说是段传统相声,却有着现代编程思想里递归的内核,本是个儿子问父亲什么树没叶子的故事,叫逗哏讲出来却成了一步步把捧哏绕进去认爹的俗套。程序员出身的主教们会喜欢的。
“甭占我这便宜。咱还不如上’数据挖掘中聚类分析的技术方法在相声表演与创作中的指导和应用’呢!”千鹤知道自己桌子里边儿的说伦理哏免不了要叫爸爸,索性胡诌了个不着四六的题目。
“这是谁的段子?”BH4CYI好像没听出千鹤话里的玩笑,自顾自地琢磨起来:“哪种聚类方法?K-means?QT?”
"我的。我已经想了不少素材,找个传统活的骨架把新段子合进去就行了。"千鹤顺水推舟地编了下去,实际上心里并没有什么主意。
“听着不错。不然就用’树没叶’的结构吧?还合乎程序员的逻辑。”
“可不咋地。诶,菜上了,趁热吃。”
在那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千鹤不时想起BH4CYI那眼睛一亮的神情——完全是一个相声爱好者看到好素材时觉得“可以发挥”的兴奋,教会的需求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
—————
那回公演的本子他一直留着。他跟BH4CYI一起写了个自动扒词的App,附带常用春典和惯用语词库,可以把听到的相声转换成自带甲乙角色的文本。树没叶是这个App的第一个测试对象,那次公演的节目是在这个App的帮助下写出来的第一段活,题目就叫数据挖掘中聚类分析的技术方法在相声表演与创作中的指导和应用。
后来他在一个姑娘面前掏出手机,向她展示他俩设计的小程序。他们坐在小剧场里,姑娘期待了小半年的话剧就要开场,他发现她对他的App并不感兴趣,就像他也没兴趣知道即将上演的情节。他兴味索然地收起了手机,想跟姑娘聊聊天儿。
“你听相声吗?”
“像美国这边的脱口秀?”
“差不多吧,虽然主要也靠嘴上功夫,但是肢体表演也很重要。而且一般是两个人一块儿演出。”
“好热闹啊。”姑娘并没有看他。
“我之前有个搭档,本来也是个程序员,后来为了保护发际线改行了。"千鹤无视了姑娘的无视,继续侃侃而谈。
"挺可惜,要是还在干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入教当上干部了。"姑娘的眼神依然没有从舞台上移开。
“我俩第一次合作的时候我忘词儿了。”
“是吗。”
“你都不问我后来怎么办。”
“后来怎么办?”
“正尴尬着呢,一伙执法警察突然冲进来……”
剧场的光突然暗了下来,姑娘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黑暗中响起演员陆续出场的窸窣声,他却没法不顺着自己的回忆想起那次公演的剧场。
“今天没有事儿。”
“前去耪耪地儿。”
“来在了……来在了……”
千鹤脑袋一空,明晃晃的面光打得他心慌。他试图去想什么能接在耪地后边儿,却觉得逻辑在蔓延全身的紧张和尴尬之下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他求助地扭头,BH4CYI在一旁欲盖弥彰地使着唇语,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坏了,得鞠躬下台了——千鹤手一撩大褂,就要弯下身去。
观众席里突然响起几声惊呼,一队荷枪实弹的执法警察顺着过道一路向前,还没等千鹤反应过来已经有两个冲到了台上。
“你们谁是逗哏?”
千鹤一愣,凶神恶煞的警察冷不丁抛出这么血空的问题,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笑。
“我。”BH4CYI似乎并不惊慌,把手里扇子朝桌上一放。“我的词儿比他多好几倍,主要责任在我这儿。”
不等千鹤张口问什么责任,警察就连拖带拽地把BH4CYI拷走了。面光依旧晃得他看不清台下观众的表情,只是身边少了个人。
—————
之后他和那个姑娘处起了对象。他没有想到她真的会看上他,但自己似乎也并不是很确定她就是所谓的“那个人”。他越来越多地跟着姑娘看大大小小的话剧,不再听着相声入睡,不再在别人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捧,也不会在街上被曾经的观众叫住。
所以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旁边的老头是在叫他。“千鹤,好久不见。”
直到老头站起身,他才认出那快一米九的大高个儿。“老陈。”
每一段相声都需要一个艺术总监来把握节目质量。眼前这个老头正是当年给千鹤和BH4CYI把活的老陈。BH4CYI被带走后,他整理了他们演出的视频和文本,出售周边和影像资料,帮社里赚了不少钱。
“怎么都不理我呢。我看了最近那篇你写的剧评,《如梦之梦》,难得你能看下来八个小时。”
“没想到我会搞话剧评论吧。”
“至少在社里那会儿不像。”老陈撇了撇嘴,“说起来,你跟BH4CYI还有联系吗?”
“那次演出之后就没见过了。”
老陈摘下遮阳帽,“我很遗憾。”
他笑了,“不,你根本不在乎。”
他说的是实话。作为艺术总监,老陈已经仁至义尽。他和BH4CYI原本是社里最需要磨合的一对儿,在老陈的指导下突然摸着了门道,成了社里的中流砥柱。出事之后,他们的演出资料反而出于人们某种奇怪的猎奇心理而销路大开,老陈也不时给千鹤寄些收入。
老陈并没有理会他的直接。“知道吗,最近他的演出影像不知道被谁炒起来了,不光是跟你的合作作品,只要有他露脸,收藏界给的价格都很可观。”
“为什么?他并不是那种刻意讨好观众的演员啊。”千鹤多少有些惊讶,尤其是在这么久之后。
“是啊,他有自己的表演风格。从外形上来说……观众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他还总念叨着一句奇怪的话。”
“I’m angry.” 他模仿着BH4CYI的语气说出那句话。
老陈坐在小马扎上大笑。
千鹤没笑。到最后,angry的那个人是他。
BH4CYI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他,他到底怎么了,这个社会怎么了,他真的有点儿生气。
姑娘一直阻止他看那次公演的视频,但他还是看了,而且反反复复地看。他看到警察不由分说地把BH4CYI拷走,看到在台上呆若木鸡的自己,看到观众或惊讶或冷漠的表情。人们甚至分不清BH4CYI是真的被警察带走了,还是这只是事先设计好的情节。票友们在社交网络上直播现场,讨论是不是这是相声社应对演员忘词的新形式——让假扮成警察的社员在场外候着,看情况不对就冲进来把演员带走。
结果现在大家忽然就能接受这段不了了之的活了?
—————
“给你看个好玩儿的。”身边已经是妻子的姑娘掏出手机。
他们坐在剧场里,如梦之梦已经演了将近六个小时,即使算是半个从业者的姑娘也忍不住走神。千鹤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看如梦之梦,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濒临死亡的五号病人,想要向医生倾诉自己所有的故事。
“你倒是看看我呀。”姑娘拽他的袖子。
“哦,什么?”
“你看这个App,可以自动扒台词,我已经录了大半场了,每个角色都分得特清楚。”姑娘难掩喜悦之色。
“是吗。”
千鹤看到那个熟悉的图标,知道姑娘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在还在追求她时就跟她演示过这个App,更别提他就是App的发明者之一。
“你想什么呢?”姑娘问道。
“没什么,我突然想见见这个App的开发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