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

这是一个初冬的清晨，空气有些氤氲，想必是前一天晚上不断下落的雨点留在空中的痕迹。火车是8点出发，从这个北方的小城驶向那个被称为远东第一大都市的上海，那个局促地挤着几千万人口，仍然吸引着全国各地的人们去实现虚无的理想的城市。

刘明也是这样一个在此生活和工作的外地人，家乡在几千公里外的山里，他从大学毕业来到上海，加入了一家需要长期出差的公司，总是在各地奔跑，在过去的短短三年里，有两年零九个月他都在出差，他对城市最大的认识就是这里的火车站，或者机场，但是不幸的是，全国新修的无论高铁站还是机场都是一个模样，他看着高铁在大陆东部从北往南贯通，每到一个城市都需要一个新的，离市区很远的车站。但是让刘明感到欣慰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这个城市的车站却仍然使用老旧的那个，这样一来，一早赶车的痛苦便大大减轻了。长期的出差生活让刘明有些感到漂浮，似乎自己哪里都不属于，虽然在上海他跟他男朋友合租了一套便宜的套房，哦，对，在这里还没有交代，刘明性别男，有一个男朋友，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认识三年，现在同居，每周刘明回去一次，这段关系对刘明来说是相当稳定缓和的，这就好像刘明的性格，总是不紧不慢，朋友说他随和温婉，当然也有着懒散不喜欢计划的一面，他总觉得自己生活在别的地方，他渴望离开，也渴望到达，他总在工作的空隙做着白日梦，有时想象自己回到老家，开一个不大的便利店，每天和镇上固定的人以及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打交道，记得每一样东西摆放的地方，安心地告诉顾客，有时他又幻想自己能够到国外去深造，过上一种宁静安逸的生活，哪怕只有微薄的薪水，但是这样子的想法却太天真了，因为他又舍不得目前工作带来的高薪，因为他知道，他白日梦里的所有都是必须通过这样辛苦的工作去攒积一笔丰厚的资产，然后才能开始。他写过一首诗：啊，我丢了工作，我付不起房租，也离买房坐拥一个书房的梦想越来越远，我没钱坐在咖啡馆里和你聊天，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丢，什么也买得起，还有舒服的酒店酣眠，就是没有心情，这比丢了工作还让人沮丧。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从事着让人羡慕的工作，他自己的工作也被很多人羡慕，他常常听到有人说希望像他一样能到全国各地去看看，他却觉得他们太天真了，不过这种永远只看到别人优点的性格也不错吧。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难免也会遇到被人追问关于结婚、女朋友的问题，他无意欺骗，却也不想为自己的工作添太多的麻烦，总是闪烁其词，不过工作老是出差的性质给了他很好的借口，但是有时候刘明也会很不客气地回答说，在足够成熟之前不会考虑，否则是对对方不够尊重，当然这不是真的理由，但是每次看到询问者迟疑的表情，欲言又止，刘明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不过令刘明最为头疼的事情就是同事间的试探，对这种保持长期关系的人，如果说一次谎则意味着需要更多的谎去维系，这一点对于记忆和智商都只是普通人的刘明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其实他的几个同事都是不错的，总是怀着善意的推己及人的想法与他谈论女人，这勾不起刘明的兴趣，他也不乐意去演，于是在同事间他立刻就与众不同格格不入起来，这不像他平时的形象，但是却又很像他，甚至有很多次他打算向他们坦白，就像他跟他同学和朋友坦白那样，往往都能获得理解，甚至还能加深相互间的关系，这件事情也被刘明用来当做他衡量人际关系的标尺，如果他愿意与你谈论这个问题，那他肯定认为你值得，并深深地信任你，甚至信任到，你即使去跟别人讲，他也觉得这是你的权利，仍然爱你。于是，他的生活里陆陆续续都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了，但是这些知道的人却分为两种，他亲口告诉的和别人告诉的，这对刘明来说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是在工作关系上，他并没有如此地开诚布公，也常常会得到上司说生活和工作分得太开的负面评价。当然，作为一个客户经理，这真的不是一个好的评语，甚至是很坏的评价，你居然不能跟你的客户称兄道弟。当然工作上也不是没有人知道刘明的情况，有时候一个眼神就能够看穿对方，毕竟属于同类，还都是男人。只有那些粗线条的大老爷们成天大大咧咧在他面前谈论美腿。

这时，刘明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做的一个梦，他梦到他正打算到一个两层建筑里去参加一个同志聚会，性质却像大概10几个人的读书会，待他匆匆赶到时却找不到房间，突然他看到转角的房间有一群人，其中还有认识他的人朝他挥手，他以为这就是那个房间，但是当他走进去却发现，里面坐着他的同事，在就一个项目夸夸其谈，他坐在那却想着那个聚会，心情沮丧。早晨起床后，他甚至都没有想起这个梦，匆匆收拾其行李后就朝着火车站奔去。

火车站隐藏在大雾里面，火车从雾里驶过来，就像一条条大蛇从白色的洞口缓缓滑出，候车厅里，一个身高不高，眼神深邃忧愁的青年出现在上行的电梯上，朝着刘明的位置走过来，他拉着一个有他身高一半，却比他身子宽很多的行李箱，还挂着一个放着方便面、饼干、苹果的透明塑料袋子，一副要坐长途火车的样子，青年戴着黑框眼镜，脸型轮廓分明，眉毛浓黑，但是面部却一直有一种厌烦、寻找和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在杂乱的候车厅里寻找一个座位的表情好像他在寻找一个失去联系的亲人，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刘明在火车站总能遇到，我指，符合刘明审美标准的人。有时候他在一群同学里面低头玩手机，有时在座位旁边大声讲电话，有时又在走向另外一趟列车的通道上，但更多的，是像今天这个青年一样，踽踽独行。或许刘明是对这种孤独感具有同理心，也只是对具有相同经历的人感到亲切，因为这种体会即使他告诉他的男朋友，他也无法体会。刘明潜意识里幻想着走过来的这个青年能懂，能够体会，但是他无法证实，他盯着青年，当青年走过刘明旁边时他也发现了刘明的眼光，但是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眼神瞬间移开了，还是带着厌烦，但是已经没有了寻找，他往前方的一个空位走去，坐下来，离刘明大概五米开外，坐下来后他转向刘明这边，但是没有在观察刘明，虽然刘明希望他的目光能够有一丝迎合的意思，但事与愿违。刘明确定这个人不是同路人，但是此时的刘明却突发奇想，或许是源于太多次同样场景都拥有同样的结局一样，就像命运指向那个空无的黑暗和寂静，他突然不甘于这样的结局，他想创造出那么一点的不同，哪怕是真的受到嘲笑和蔑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终归会在火车站消失，连同他对刘明的印象一起消失。于是刘明迅速从随身的电脑包里取出那支用来记录财务数据的水笔，取出记满待办事项的本子，他庆幸这只笔在昨天晚上刚换了笔芯。翻到最后一页，这时刘明又看了青年一眼，青年这时正摘下眼镜，搓揉着双眼，疲惫不堪地趴在他面前巨大的行李箱上，就像趴在他巨大的命运之上。刘明思忖着写些什么，最终也只能写下普通平庸的几个字，但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发生了一件对刘明来说非同寻常又带一点浪漫的事情，对那个青年来说呢，当他抬起头看到这张纸时，脸上会不会暂时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清晨的太阳穿过浓浓的晨雾，铺撒在通往东西南北的铁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