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东野圭吾
2017-02-08
今晚这顿饭,是工藤白天打电话和靖子约好的。她虽犹豫,还是答应了。之所以犹豫,当然是因为对命案耿耿于怀。这种紧要关头,不是兴冲冲去吃饭的时候,她如此提醒自己。对于警方的调查,美里比靖子更害怕,她对女儿多少有点愧疚。全心全意帮助她隐瞒真相的石神也令她难以释怀。
这种非常时期,更该保持正常举止。陪酒时代的老主顾请吃饭,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则欣然赴约才更“正常”。要是拒绝,反而显得不自然。传到小代子耳中,还会让人起疑。
靖子自己当然明白,这样的理由无非是勉强找来的借口。她会答应共进晚餐的最大也是唯一一个理由,就是她想见工藤——如此而已。
话说回来,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对工藤有意思。重逢之前,她都已忘了他。虽有好感,但也仅止于此。
她答应赴约后,顿时心花怒放——这也是事实。这种喜滋滋的心情,已经很接近与情人约会时的感受了,她甚至觉得身体都有些发热。在这股冲动下,她向小代子请了假,提早回家换衣服。
她渴望逃出现在令人窒息的状态——纵使只能暂时让她忘记所有痛苦。封印已久、渴求被当成女人看待的本能苏醒了。
总之,靖子并不后悔赴约。虽然脑海一隅的罪恶感挥之不去,但她依然享受着久违的快乐。
注: 对工藤为什么如此热心?
工藤就是之前婧子在陪酒的时候常去照顾的客人,是个小老板,对她一直挺好的,现在他老婆去世了,所以可以光明正大的来找她。
2017-02-08
“与其来这种地方吃饭,她宁愿坐在电视机前吃比萨。她讨厌正襟危坐的场合。”
2017-02-08
靖子的话,令石神内心深处亮起一盏明灯,持续了一整天的紧张,一瞬间骤然消逝。他突然很想打听那个人。就是他和汤川去弁天亭时,半路冒出来的男客人。石神知道,她今晚就是让那人送回来的,他从窗户都看见了。
2017-02-09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夫妻,很多事不是只靠某种形式就能解决的。如果说从离婚次日起就能断绝关系,彼此互不干涉,从此形同陌路,那就不会有变态跟踪狂了,可现实并非如此。一方想断绝关系,另一方却迟迟不肯放手,这种情形多得数不清,就算办妥了离婚手续也一样。”
2017-02-09
工藤用力深呼吸后,点头说道:“被这样迂回刺探很不痛快,我干脆直说吧,我的确对她有意思,是男女之间的爱意。我一听说发生命案,便觉得这是接近她的好机会,立刻去找她。怎么样?这个说法你满意吗?”
2017-02-10
“如果是这样,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很多人被询问。迷恋她的客人很多,毕竟她那么漂亮。我听米泽夫妇说,就连现在,还有客人为了看她才去买便当。这种人你是不是也该见见?”
“要是知道姓名和联系方式,我当然会去拜访。您认识这样的人吗?”
“不,我不认识。很遗憾,我向来不喜欢干这种无聊的事。”工藤比了个拒绝的手势,“就算你一个一个跑去问也是白费力气,她不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她既没那么狠毒,也没那么笨。附带声明,我也没笨到因为喜欢的人央求,就替她杀人。您说您是草薙先生,对吧?让您白跑一趟,看来没什么斩获。”他一口气说完,站起身,已在暗示:你就快滚吧。
2017-02-10
他边看自己草草做的笔记,边回想和工藤的对话。有必要查证工藤的不在场证明。但他心里其实早已得出结论。
2017-02-10
那人是清白的,他说的是真话。
而且,他真心爱着花冈靖子。正如他所说,愿意协助花冈靖子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2017-02-10
草薙鞠个躬,循着原路返回。石神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笼罩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中。那种感觉,就像他坚信绝对完美的解答,被出乎预期的未知数渐渐打乱。
2017-02-10
“观察人性是我的嗜好,很有趣。”
“少替自己吹嘘,快说,在这里干吗?别扯乱七八糟的理由。”汤川听了,转过身,看着胯下自行车的后轮挡泥板。
“现在在自行车上写名字的人不多了,大概是怕别人摸清底细。可是以前人人都在自行车上写上名字,时代一变,习惯也跟着变了。”“你很在意自行车。之前也说过这话。”
2017-02-10
汤川伫足转身:“我事先声明,唯有这次,我不能全力协助你。我是基于个人理由在追查此案,你最好不要指望我。”
2017-02-10
工藤还是一样,穿着时髦洗练。对石神而言,连该去哪里才能买到这种衣服都不知道。靖子原来喜欢这种男人,石神再次暗想。不只是靖子,世上大部分女人,如果让她们在我和工藤之间选择,必然都会选择工藤。
2017-02-10
他正在思考搭配这两张照片的文字。脑中拟出的文字,大致如下:我已查明与你频频见面的人是何来历。我特地拍下照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想问你:和这个男人是何关系?如果是恋爱关系,那你严重背叛了我。你也不想想,我为你做了什么?我有权命令你,立刻和这个男人分手。否则,我的怒火将烧向他。让此人经历与富樫相同的命运,对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准备,也有办法做到。再重复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关系,我决不允许这种背叛。我一定会报复。
石神喃喃复诵着拟好的文字,他吟味着,是否具有威吓效果。信号灯变了,石神正想离开饭店,突然看到花冈靖子从人行道款款而来。
石神不禁双目圆睁。
2017-02-10
靖子看着工藤端正的面孔,她觉得这才是突然约她见面的真正用意——他对她并非全然信之不疑。
2017-02-10
话说回来,该不该继续发展和工藤的关系,靖子很犹豫。她希望两人更亲密些,可一旦希望成真,她又怕招来更大的麻烦。她想起石神毫无表情的面孔。
2017-02-10
“我说绝对没这回事,可是店里的人……他们说,您是为了见我才来买便当……”
“啊……”石神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2017-02-10
“对不起。他们只是在说笑,没别的意思,当然也没把这件事当真……”靖子拼命解释,可是石神连一半都没听进去。
原来除了她以外的人,是这样看待他……
并非误解,他的确是为了见靖子,每天早上才去买便当。若说他从不期待她感受到自己这片痴心,那是骗人的;然而一想到连旁人也这么看他,他不禁全身发热。他这个模样喜欢上她那种女人,别人怎会不嘲笑他?
“您生气了?”靖子问。
石神连忙干咳。“没有……那么,警察问了些什么?”
2017-02-10
“那我就主动告诉你:你的好朋友石神在暗恋花冈靖子。”汤川大步跨出的脚停住,他转头回视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是便当店的人说的?”
“对。和你聊着聊着,我突然灵光一闪,就去了弁天亭。逻辑或许重要,但对我们来说,直觉也是一大利器。”
“所以呢?”汤川转身面对草薙,“就算他暗恋花冈靖子,这点对你们的搜查有什么帮助?”
“到了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装糊涂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契机下察觉的,但你不就是因为怀疑石神是花冈靖子的共犯,才背着我偷偷摸摸到处打转吗?”
“我可不觉得是偷偷摸摸。”
2017-02-19
“那可不见得,”草薙说,“人一旦尝过奢华的滋味,就很难再降低水准。在这里喝酒的人,肯定和银座一族不同。”
2017-02-19
不过这位物理学家在如此断言之后,又冷静地补充道:“这纯粹是我的推断,是在石神涉案的前提下作出的猜测。这个前提本身可能是错的,不,应该说我希望是错的。我打从心底里期盼,是我想得太多。”他说这番话时的表情,罕见地苦涩,还带着寂寥。好不容易和老友重逢,可又要再次失去——他害怕事情的真相如他所料。
2017-02-19
“不,应该说是商量,是为了石神的事。”汤川对她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靖子感到莫名的不安。“可是,我对石神先生几乎一无所知。”“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边走边说也没关系。”这语气虽然柔和,却霸道得不容拒绝。
2017-02-19
但汤川还是不发一语,直到不安布满靖子心头,他才开口说:“他是个单纯的男人。”
“啊?”
“我是说,石神这个人很单纯。他寻求的解答,向来很简单。他绝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而他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简单。他从不会迟疑,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轻易动摇。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不擅长生存之道,不是赢得全部就是满盘皆输,他的人生随时伴随着这种危险。”
2017-02-19
汤川只是含笑点个头,转身离开。靖子看着他迈步远去的背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2017-02-19
不悦的面孔比比皆是,有些人的表情已超过不悦,算是痛苦了。至于比痛苦更严重的,则是一脸自暴自弃的模样。
2017-02-19
微积分这玩意儿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石神想起森冈以前问的问题。当时他拿摩托车赛来举例,解释学习数学的必要性,不过森冈能听懂几分呢?
石神并不排斥森冈这种质疑的态度,对于为何要学习某种东西抱有疑问,本是理所当然。唯有疑问解除了,才会产生求知的欲望,才能走上理解数学本质之路。
可惜太多老师不愿回答这种单纯的疑问。不,是答不出,石神知道,他们也没真正理解数学,只是按照既定的教材照本宣科,只想着让学生拿到好分数。对森冈提出的这种质疑,恐怕只会觉得不耐烦。
2017-02-19
“没学生那么累,而且今天不是补考,是二次补考。”“哦,想必您出的考题很难。”
“为什么?”石神直视着草薙的脸问。“就是有这种感觉。”
“一点也不难,我只是针对一般人的盲点出题。”“盲点?”
“比方说,看起来像是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
2017-02-19
警方的矛头为何会指向自己?他实在想不出根据。还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汤川的行动。
既然警方的目的是调查不在场证明,他就必须好生应付。石神换个姿势坐好,挺直腰杆。
2017-02-19
石神说话时,草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以那种尖锐执拗、坚信嫌疑人说谎时一定会狼狈的视线盯着他。
2017-02-19
前几天,靖子在电话中提到一件怪事。她说汤川去找她,问她对石神有什么看法。没想到,他连我暗恋靖子的心事都看穿了。
2017-02-19
“促使我怀疑他涉案的因素,就像你刚才反复提及的,我从某个小地方,察觉出他对花冈靖子怀有好感,才去调查他涉案的可能性。你一定会问,单凭他暗怀好感就这么推论?但这就是所谓的直觉。除非对他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否则很难明白。你不也常提到警察的直觉吗?和那个一样。”
2017-02-19
汤川苦笑,摇摇头。“那个题目实际上是基本粒子的问题,我希望你也能从那个角度探讨,不要只因为是物性学的考试,就武断地认定其他理论没有用,这样成不了一个好学者。自以为是永远都是大敌,本可看到的东西也会因此视而不见。”
2017-02-19
“嗯……找出自以为是的盲点……的确是他的作风。”汤川笑嘻嘻地说。可下一瞬间,这个物理学家脸色骤然大变。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手扶着头,走到窗边,抬起头,像是仰望天空。
2017-02-19
物理学家的那张面孔,似乎正因悲伤和痛苦而扭曲。草薙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过这种表情。
“你走吧,抱歉。”汤川又说了一遍,听起来仿佛在呻吟。草薙起身离座,他的疑问堆积如山。可是他不得不说服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好友面前消失。
2017-02-19
而且,他也自负地认为,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够完成。如果能够完全不考虑其他,也不被杂务打扰,专心研究,不知该有多好——石神常常驰骋在这样的妄想中。每次一想到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能完成这个研究,他就惴惴不安地觉得,把时间耗在其他不相干的事情上,实在可惜。
他决心不管去哪里,都带着这些资料。他得珍惜分分秒秒,哪怕让研究再进一小步也好。只要有纸笔,这就可能。只要能继续这个课题,他别无所求。
他机械地走着固定的路线。过了新大桥,沿着隅田川边前行,右边是蓝色塑料布搭成的成排小屋。花白长发绑在脑后的男子,正把锅放到煤气灶上,不知锅里是什么。他身边的柱子上拴着浅咖啡色的杂种狗,狗把屁股对着主人,懒洋洋地坐着。
“罐男”还是老样子,忙着踩扁罐子,独自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他身边,放了两个早已塞满空罐的塑料袋。
经过“罐男”继续走一阵子,就看到长椅,椅子上空无一人。石神朝那里瞥了一眼,又恢复低头的姿势。他的步调毫无变化。
2017-02-19
“那时你说过,这些游民的日子过得像时钟一样准确。还记得吗?”
“记得。人一旦摆脱了时钟反而会那样——这是你说的。”汤川满意地点点头。
“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一旦少了齿轮,时钟就会出乱子。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周遭也不容许。我们虽然得到了安定,但失去自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游民当中,应该有不少人并不想回到原来的生活。”
“扯这些闲话,两三分钟可是一下子就过去了,”石神看看表,“你看,已经过了一分钟了。”
“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只有齿轮自身才能决定自己的用途,这就是我想说的。”汤川定定凝视着石神,“你打算辞去工作吗?”石神惊愕地瞪大双眼:“你为什么这么问?”
2017-02-19
石神伫足:“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汤川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石神。“因为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别无理由。”
“是朋友就有必要告诉我这些?我和这案子毫不相干。不管警方怀疑与否,我都不在乎。”
汤川深深叹出一口气,又微微摇摇头。看到他的脸上隐约带着悲哀,石神不禁心生焦虑。
“和不在场证明无关。”汤川静静地说。“什么?”
2017-02-19
“草薙他们满脑子只想着要推翻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坚信,只要花冈靖子是真凶,找出她不在场证明的漏洞,就可以查出真相。若你是共犯,只要顺便调查你的不在场证明,就能瓦解你们的防御。”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说这些。”石神继续说,“站在警察的位置,那样做是理所当然。但,正如你所说,前提是她是真凶。”
汤川听了再次微笑。
“草薙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是关于你出考题的方式,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比方说看起来是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我听了恍然大悟。对那种不懂数学的本质、早已习惯根据思维定势解答的学生来说,这种题目想必很有效。乍看之下是几何问题,学生拼命朝那个方向想,却解不出来,唯有时间分秒流逝。要说是坏心眼,确实有点儿过分,但用来测试真正的实力,诚然有效。”
“你到底想说什么?”
“草薙他们,”汤川恢复严肃的表情,“自以为这次题目是瓦解不在场证明,因为最可疑的人坚称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他们会这样想,那个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又摇摇欲坠。发现了这个线索,当然会想从这里攻入,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作研究时也是这样,不过在研究的世界里,往往会发现,那个所谓的线索,其实完全搞错了方向。草薙也一样,掉入了陷阱。不,应该说是被人牵着往陷阱里跳。”“如果你对侦办方针有疑问,那不该找我,该向草薙提出建议。”“当然。我迟早必须那么做,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至于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
“说得更进一步,是不想失去你的才华。我希望这种麻烦事赶紧结束,这样你才好专心做你该做的事,我不希望你的聪明才智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用不着你提醒,我不会白白浪费时间。”石神说着再次迈开步。不是因为上班快迟到了,而是他已无法忍受停留在原地。
汤川跟了上来。
“要解决这次的案子,不能把它视为瓦解不在场证明的问题,应该转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其间的差异,远比几何与函数之间的差异大。”
“你认为那是什么问题?”石神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很难用一句话概括,硬要说,应该是障眼法,故布疑阵。专案组被伪装骗过了。他们以为是线索的东西,其实统统不是。当他们以为掌握了关键的那一瞬间,已经上了人家的当。”
“听起来很复杂。”
“是很复杂。不过,只要换个角度,问题就会变得异常简单。凡人想以复杂的手法掩饰某件事时,往往因复杂而自掘坟墓,可是天才不会这样做。他们会选用极为单纯、但常人想象不到也绝不会选择的方法,将问题一口气复杂化。”
“物理学者不是很讨厌抽象的叙述?”“那我就谈一下具体的,你来得及吗?”“不急。”
“还有时间去便当店?”
石神瞥了汤川一眼,视线立刻转回正前方。“我又不是天天去那里。”
“就我所知,你几乎是天天报到。”
“这就是你把我和命案扯在一起的根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就算你天天在同一个店里买便当,我也不觉得奇怪,不过若是天天去看某位女士,那就不能忽视了。”石神伫足,睨视汤川。
“你以为身为老朋友,就可以口无遮拦?”汤川没避开,他迎着石神视线的双眼蕴含力量。“你生气了?我知道你心慌了。”
“太可笑了。”石神迈开脚步,走近清洲桥,走上眼前的台阶。“距离陈尸现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疑似被害者的衣物遭人焚烧,”汤川一边跟上来一边说,“警方在一斗高的罐中找到未烧完的衣服,推断是凶手所为。我刚听说时就想,凶手为何不等衣服完全烧毁再走?草薙他们认为,凶手是想尽快离开。但如果是那样,先带走衣服,事后再慢慢处理不就好了?难道凶手错估情势,以为很快就可以烧光?这么一思索,我越想越不安心,于是决定实际烧烧看。”
石神再次伫足。“你烧了衣服?”
“在一斗高的罐中烧的。外套、毛衣、长裤、袜子……还有内衣。我在旧衣店买的这些,还是花了不少钱。我们和数学家不同,不做个实验就不死心。”“结果呢?”
“衣服冒出有毒气体,熊熊燃烧,”汤川说,“全部都烧光了。一眨眼就结束了,或许还不到五分钟。”
“所以呢?”
“凶手为何连短短五分钟都不肯等?”
“谁知道。”石神走上最后几阶台阶,在清洲桥路左转,和弁天亭正相反。
“你不去买便当?”汤川问道。
“你真烦人,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天天去。”石神皱起眉头。“好吧,只要你不愁没午餐吃。”汤川赶上他和他并肩前行,“尸体旁边,还发现了一辆自行车。根据调查,车子停放在筱崎车站时遭人偷窃,车上还留有被害者指纹。”
“那又怎么样?”
“连死者的面容都毁了,却忘了擦掉自行车上的指纹,这个凶手也太糊涂了。如果是故意留下就另当别论了,他的目的是什么?”“你认为是什么?”
“为了把自行车和被害者连在一起……要是警方认定自行车和命案无关,就对凶手不利。”
“为什么?”
“因为他希望警方找到证据,判定被害者是自己骑车从筱崎车站前往案发现场的。普通的自行车不行。”
“不是普通自行车?”
“的确是随处可见的女式自行车,不过有一点不普通,是新车。”石神感到全身的毛孔蓦地张开,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喘息。“老师早。”听到这声招呼,石神倏然一惊。一个骑自行车的高中女生正超过他,朝他点头行礼。“啊,你早。”他慌忙回应。
“真不简单。我还以为,这年头已经没有学生和老师打招呼了。”汤川说。
“的确快绝种了。对了,你刚才说自行车是新车,这有什么特殊含意?”
“警方以为,小偷觉得要偷就偷新的,其实理由并非这般单纯。凶手在意的是,那辆自行车是什么时候放在筱崎车站的。”
“你的意思是……”
“对凶手来说,那种在车站一放就是好几天的破自行车没有用。他希望车主出面报案,所以车子一定要是新的,被偷了,报案的可能性才高。不过,这些不是掩饰罪行的绝对条件。凶手只是抱着侥幸心态,选择了一个可以提高成功几率的方法。”
“嗯……”
石神对汤川的推断不予置评,一径往前走。终于快到学校了,人行道上开始出现学生的身影。
“这个话题很有趣,我实在想多听一点。”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汤川,“不过请你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不想让学生听见。”
“的确这样更好。反正,我也把想说的大致都说了。”
“很有意思,”石神说,“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设计别人解不开的问题和解开那个问题,何者更难——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的答案是,设计问题更难。我向来认为,解答者应该对出题者心怀敬意。”
“哦。那P≠NP呢?自己想出答案和确认别人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较容易?”汤川一脸惊讶,不明白石神的意图。
“你一定会先自己解答,再听别人的答案。”石神说着,指向汤川胸口。
“石神……”
“就在此说再见了。”石神转身背对汤川,迈步走开,抱着公文包的手臂隐隐用力。
到此为止了吗?他想。那个物理学家,已经看穿了一切……
吃着杏仁豆腐这道饭后甜点,美里依旧保
2017-02-19
“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过得很平凡。”
2017-02-19
靖子一看纸上的内容,心头不禁一震,上面正写着她的名字。内容如下:不准接近花冈靖子,能让她幸福的人不是你这种人。
2017-02-19
“没什么。”美里说完,缓缓转过身子面向靖子,“我只是觉得,如果背叛那个叔叔,不太好。”
“哪个叔叔……”
美里凝视着母亲,默默低下头,似乎想说:就是隔壁的叔叔。之所以没说出口,是怕出租车司机听见。
“你用不着在意。”靖子再次靠回座位。
美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看起来并不相信母亲。
靖子思索着石神的事。用不着美里提醒,她本来就在担心他,工藤提到的怪事令她心惊不已。
对靖子来说,她能想到的可疑人选只有一个。上次工藤送靖子回公寓时,石神在旁凝望的晦暗双眼,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
靖子和工藤见面,令石神燃起嫉妒之火——这绝对大有可能。他之所以帮着消灭犯罪证据,保护花冈母女和警方对抗至今,显然是因为他对靖子的情愫非比寻常。
骚扰工藤的人,难道是石神?真是这样,他打算怎么摆布我?想到这里,靖子大为不安。今后,他打算仗着这面盾牌控制我的一生?别说和其他男人结婚了,就连交往都不能吗?
托石神的福,靖子已逐渐摆脱警方的追查。她对此满怀感激。
不过若因此终生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故布疑阵又有何意义?和富樫在世时又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从富樫变成了石神。而且这次,她绝对摆脱不了,也绝对不敢背叛。
出租车在公寓前停下,她们下车,走进公寓。石神的屋子亮着灯。一进屋,靖子就开始换衣服,紧接着听见隔壁的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看吧,”美里说,“叔叔今晚等了很久。”“我知道!”靖子的语气变得有点儿不耐烦。几分钟后,手机响起。
2017-02-19
靖子感到,他似乎在犹豫什么。“什么事?”她问。
“这种联系方式,”他缓缓说,“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和你联系。当然,你也不能与我联系。不管我今后发生什么事,你和令爱都要继续扮演旁观者,这是拯救你们的唯一方法。”
他才说到一半,靖子就开始心跳加速。“您这话……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明白,现在不说为好。我以上所说,请千万不能忘记。”“请等一下,您能不能再解释清楚点儿?”
靖子的话不同往常,美里也凑过来。“不必解释,就这样。”
“可是——”她说到这里时,电话已经挂断了。
手机响起时,草薙正和岸谷在路上。坐在副驾驶座的草薙,还没把放平的活动椅背竖起就接起电话。
“喂?我是草薙。”
“是我,间宫。”组长沙哑的声音传来,“你立刻到江户川分局来。”“发现什么了?”
“不是,有客人,一位先生说要见你。”“客人?”难道是汤川?霎时他想。
“是石神,那个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高中老师。”“石神?他说要见我?有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不能!”间宫用强烈的语气说道,“他是为大事而来!”“您已经听他说过了?”
“他说详细情形只能告诉你,你快过来。”
“我尽快赶过去。”草薙捂住话筒,拍拍岸谷的肩,“组长叫我们去江户川分局。”
“他说人是他杀的。”间宫的声音传来。“什么?”
“他说富樫是他杀的——石神是来自首。”“怎么会?!”草薙猛然直起上半身。
2017-02-19
石神毫无表情地盯着草薙。或者说,只是视线对着他,根本没有看他。他正用心灵之眼凝望远方某处,草薙只是碰巧坐在他面前。石神那完全抹杀感情的面孔,让人不得不这么想。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三月十日。”他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叙述,“我从学校回到公寓,看到他在公寓里徘徊。好像在找花冈小姐,还伸手在她家门上的信箱里掏来掏去。”
“抱歉,您指的那个人是……”
“富樫慎二,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石神微微放松嘴角。审讯室内只有草薙和岸谷,岸谷在邻桌负责记录。石神拒绝其他警员在场。他的理由是:太多人争相发问,无法理顺思路。
“我觉得奇怪,于是叫住他。他表现得慌里慌张,说要找花冈靖子,还说他是她分居的丈夫。我立刻识破他在说谎。不过为了让他放松警戒,我假装相信他。”
“您怎么知道他在说谎?”草薙质疑。
石神轻轻吸了口气。“我对花冈靖子了如指掌。她已离婚,正在四处躲避前夫,这些事情我统统知道。”
“您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虽然住在隔壁,但我听说你们几乎并不来往,您不过是常光顾她工作的便当店罢了。”“那是表面现象。”“表面现象?”
石神挺直腰杆,微微挺起胸膛。“我是花冈靖子的贴身保镖。替她挡那些心术不正企图接近她的男人,是我的职责。不过没人知道这件事,毕竟我还是个高中老师。”
“所以我第一次去拜访时,您告诉我,你们几乎毫无来往?”听草薙这么一问,石神轻吐出一口气。
“你来找我,是为了打听那起命案,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实话,否则不就遭到怀疑了?”
2017-02-19
“嗯。”草薙点点头,“您刚才说,因为是贴身保镖,才对花冈靖子了如指掌?”
“对。”
“换句话说,您之前就和她有密切接触?”
“是,我再次强调,这是瞒着所有人的秘密来往。我们连她女儿都瞒着,一直小心、巧妙地保持联系。”
“能否说得具体一点?”
“我们有很多种方法……先说这个好吗?”石神露出试探的眼神。
草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劲。石神声称和花冈靖子有秘密接触的说法太过唐突,背景关系也暧昧不清。不过对草薙来说,他现在只想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我晚些时候再请教,请再详细地叙述一下您和富樫先生的对话。刚才您说到,假装相信他是花冈靖子的丈夫……”
“他问我知不知道花冈靖子到哪儿去了。我就说:她现在不住这里,因为工作的关系,不久之前搬走了。他听了很惊讶,问我知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我说知道。”
“您告诉他住哪里?”
听草薙这么问,石神冷然一笑。
“筱崎,我告诉他搬去旧江户川边的公寓了。”筱崎原来是在这里出现的,草薙想。
“可是光这样说,他还是找不到呀?”
“富樫当时急着知道详细住址。我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屋,一边看地图一边把地址抄在便条上。那个地点,位于污水处理场那边。把便条一给他,那个白痴高兴得要命,还说我帮了大忙。”
“为什么要捏造那个住址?”
“当然是为了把他骗到杳无人迹的地方,我对污水处理场附近的地理环境很熟悉。”
“这么说来,从见到富樫的那一刻起,您就决定要杀他?”草薙边问边凝视石神,这段内容太惊人了。
“当然,”石神稳如泰山地回答,“我刚才说过了,我必须保护花冈靖子。一旦有折磨她的男人出现,就得尽快铲除,这是我的职责。”“您确定富樫在折磨花冈小姐?”
“不是确定,是知道。花冈靖子一直受到那恶棍的折磨,为了避开他,才搬到我隔壁。”
“这是花冈小姐亲口告诉您的?”“我是通过特殊的方式得知的。”石神的语气毫无滞碍。
既然会来自首,想必脑中已充分整理过了。但他的叙述有太多不自然之处,和草薙对他的印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您把便条给他,然后怎样了?”草薙决定还是先听完下文。“他问我知不知道花冈靖子上班的地点。我说具体地点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个餐饮店。我还告诉他,她通常十一点下班,女儿也会去店里等她,下班一起回家。这全都是我瞎掰的。”
“瞎掰的理由是……”
“为了限制他的行动。就算那地方再怎么僻静,也不能让他抵达太早。我想他只要听说花冈靖子十一点才下班,而且在那之前女儿也不会回家,就不会提早去公寓找她们。”
“抱歉。”草薙伸出手,打断石神的话,“这些想法,全是您一瞬间想出来的?”
“是的。有问题吗?”
“不……我只是很佩服,竟然能立即想出如此缜密的计谋。”“这不算什么。”石神恢复严肃的表情,“他一心只想见到花冈靖子。对我来说,只要利用他这种心态就行了,并不难。”
“对您来说或许是,”草薙舔舔嘴唇,“后来呢?”
“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他,告诉他如果找不到公寓就和我联系。要是有人好心到这种地步,一般人多少会有几分怀疑,可他丝毫没生疑,一定是愚蠢至极。”
“那是因为谁也料想不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竟会二话不说就对自己萌生杀意。”
“正因为初次见面,才更该觉得奇怪。那人把写有假住址的便条小心翼翼地往口袋里一塞,就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我确定他走远后,就进屋开始准备。”说到这里,石神慢条斯理地伸手去拿茶杯。茶已经凉了,但他喝得津津有味。
2017-02-19
“作什么准备?”草薙催他往下说。
“也没什么,只是换一套便于行动的衣服,等待时间来临。这段时间里,我开始思考怎样杀他。经过思考后,我选择了绞杀。我认为这个方法万无一失。如果是刺杀或扑杀,谁知道到时会不会喷得满身是血?况且我也没把握一招毙命。绞杀的话,凶器也简单。不过,还是得选坚固一点的,最后我选择了暖桌电线。”
“为什么用电线?坚固的绳子有很多。”
“我也想过领带或打包用的塑料绳,可是两者握起来容易滑手,也容易被扯松,暖桌电线最顺手。”
“于是您带着电线去了现场?”石神点点头。
“十点左右,我走出家门。除了凶器,还准备了美工刀和一次性打火机。在前往车站的途中,我发现有人扔了一块蓝色塑料布在垃圾场,就把那块布捡起来一起带了去。我乘电车到瑞江车站,从那里坐出租车,前往旧江户川边。”
2017-02-20
“瑞江车站?不是筱崎?”
“如果在筱崎下车,和那家伙碰个正着就糟了。”石神坦然回答,“我下出租车的地方,离我告诉他的地点还很远。总之一定要小心,在达成目的之前,绝不能让他发现。”
“下了出租车之后呢?”
“我一边提防着有没有人,一边朝他即将现身的地点走去。其实也不用特别小心,路上根本没半个人影。”石神说着又喝了一口茶,“我刚到堤防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他打来的。他说已经到了纸上所写的地点,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栋公寓。我问他现在在哪里,他回答得很仔细。我一边和他通电话,一边小心地不让他察觉,逐渐接近他。我说我要再确认一下住址,就把电话挂了。其实那时我已经确定他的位置了。他正懒洋洋地坐在堤防边的草丛里。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他,他竟毫无察觉。等他发现时,我已经站在他背后了。我立即把电线套在他脖子上。他虽然拼命抵抗,但我用力一勒,他就没气了,很简单。”石神垂眼看着茶杯,杯子空了,“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岸谷站起来,拿茶壶替石神倒茶。“谢谢。”他点头致谢。
“被害人身材魁梧,才四十几岁。他若拼命抵抗,我觉得没那么容易被勒死吧?”草薙试探地问。
石神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睛眯了起来。
“我是柔道队的教练。如果从后面偷袭,就算对方身材高大,也能轻易制服。”
草薙点点头,眼睛瞥向石神的耳朵,他的耳廓呈现出堪称柔道家勋章的花椰菜形状。警察之中,有不少人也拥有这样的耳朵。
“杀人之后呢?”草薙问。
“当务之急就是隐瞒死者的身份。死者身份一旦曝光,花冈靖子必然会遭到怀疑。我首先剥下他的衣服,用带去的美工刀边割边剥下。然后,再弄烂他的脸。”石神语气自若地说,“我捡来一块大石头,用塑料布蒙住他的脸,砸了又砸。我不记得砸了几下,应该是十下左右。最后,再用打火机烧毁他的指纹。做完这些后,我带着剥下的衣服,准备离开现场。没想到正好发现一斗装的罐子,于是决定把衣服放进去烧。可是火势比我预期的大,我怕这样会引来什么人,没等烧完,就匆忙离去。我一直走到公交车经过的大马路才拦出租车,先去东京车站,再改搭另一辆出租车回家。抵达公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说到这里,石神呼地吐出一大口气,“以上就是我所做的。我用的电线、美工刀、打火机,全都放在家里。”
草薙斜视着岸谷记录要点,叼起一支烟。点燃之后,他吐着烟凝视石神,石神的眼睛令人无法联想到任何情绪。
他的叙述没有太大的疑点,尸体、现场情况和警方掌握的内容完全吻合。这些事多半未经媒体披露,若说是编造的不太可能。
“您杀富樫这件事,可曾告诉花冈靖子小姐?”草薙问。
“我怎么可能告诉她?”石神回答,“万一她告诉别人,就会坏事。女人这种生物,天生就难以保守秘密。”
“也没和她讨论过命案?”
“当然。我和她的关系,被你们发现就完了,我们一直避免直接接触。”
“您刚才说,和花冈靖子小姐,是用谁也没察觉的方法取得联系。到底是什么方法?”
“有好几种。其一是,她说给我听。”“你们通常约在哪里?”
“不。那不就让人发现了?她在她家说,我在我家通过机器听。”“机器?”
“我家墙上,对着她家装了一个收音器。”岸谷停手仰起脸,草薙知道他想说什么。“窃听?”
石神不以为然地皱着眉,大摇其头。“不是窃听,是她对我倾诉。”
“花冈小姐知道那个机器吗?”
“也许不知道,不过她肯定是对着我家的墙壁说。”“也就是说,她在对您倾诉?”
“是的。她还有女儿,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我说,总是假装在和女儿说话,其实是在向我倾诉。”
草薙手中的烟,已有一半燃成灰烬。他把烟灰弹进烟灰缸,和岸谷四目相对,刑警学弟满脸困惑地歪着头。
“是花冈靖子这么告诉您的?她说她假装和女儿说话,其实是在对您倾诉?”
“用不着说我也知道,她的事我都清楚。”石神点点头。“换言之,她并没有这么说过。这只是您的一厢情愿。”
“怎么可能。”一直面无表情的石神,脸色终于出现些许变化,“她被前夫折磨的事,我是听她诉苦才知道的。就算她和女儿说这种事,也没有任何意义。她是想让我听见才故意这么说,她还拜托我替她想想办法呢。”
草薙抬手安抚他,另一手摁灭香烟。“你们还用什么方法联系?”
“电话,我每晚都打电话。”“打到她家?”
“打她手机,不过我们不会在电话里交谈。我只是让铃声响起,她有事才接电话,没事就不接。我听到响五声之后,就会挂断。我们之间,就这样交往。”
“你们俩之间?这么说,她同意这么做?”“是的,我们以前说好的。”
“我会向花冈小姐确认的。”
“那最好。”石神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完,猛然收紧下颚。“刚才的叙述今后还会请您说上很多次,也会制成正式的口供。”“可以,叫我说几遍都行,这是事实。”
“最后,我想再请教一个问题。”草薙的手指在桌上交握,“您为何要来自首?”
石神用力吸了一口气。“不自首好吗?”
“我没有这样说。既然来自首,总有个理由吧?我想知道。”石神听了,嗤之以鼻地说道:“那和你的工作无关吧?凶手在自责之下主动投案,这不就行了?还需要什么理由?”
“看您这样,不像是自责之下才来投案。”
“问我是否有罪恶感,我不得不说,那和罪恶感的确不同,不过我很后悔。早知道就不干那种事了,早知道会被背叛,我才不会杀人。”
2017-02-20
“背叛?”
“她……花冈靖子,”石神略抬下颚继续说,“背叛了我。她想和别的男人交往,亏我还帮她收拾了前夫。要不是她向我诉苦,我不会杀人。她之前说过:真想杀死那种烂男人,我才替她下手。说起来,她也是共犯,你们应该也逮捕她。”
为了确认石神的叙述是否属实,警方搜查了他的家。趁这段时间,草薙和岸谷找花冈靖子问话。她早已到家,美里本也在,但被另一名警察带了出去。不是不想让她听到这种惊悚的对话,而是她也要接受审讯。
得知石神自首,靖子瞪大了眼,愕然屏息,发不出声音。“很意外吗?”草薙观察着她的表情。
靖子摇摇头,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开口:“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怎会对富樫……”
“您对他的动机毫无察觉?”
被草薙这么一问,靖子露出既迷惘又踌躇的复杂表情,像是有什么话不愿说出口。
2017-02-24
“石神说他是为了您才这么做的,为了您才杀人。”靖子痛苦地皱起眉,长叹一声。
“看来您心里有数。”
她微微点头:“我早就知道他对我有好感。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那种事……”
“他说,一直和您保持联系。”
“和我?”靖子顿时脸色一沉,“没那回事。”“他给您打过电话吧?而且每晚都打。”
草薙把石神的供述告诉靖子,她的面孔变得扭曲起来。“打那些电话的,果然是他。”
“您不知道?”
“我猜想是他,但并不确定。毕竟他没报上名字。”
据靖子表示,第一通电话是在三个月前打来的。对方没报上名字,一开口就干涉起她的私生活。至于内容,全是些唯有平常观察她才知道的琐事。是变态跟踪狂——她赫然惊觉,吓坏了。她毫无头绪。后来对方又打来很多次,她不再接起。不过有一次,她不小心接起,对方这么说:“我知道你忙得没空接电话。我看就这样吧,我每晚打一次,你有事就接电话。我会让电话响五声,你只要在那之前接起就行。”
靖子答应了。从此,电话真的每晚响起。对方似乎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她尽量不接。
“听不出来是石神?”
“我们之前几乎没交谈过,在电话里也只讲过一次话,那声音我现在都记不清楚了。况且,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他可是个高中老师!”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岸谷在草薙身旁说道。说完后立时垂下头,像是在为插嘴道歉。
草薙想起,这个学弟打从命案发生就一直护着花冈靖子。石神的自首,想必令他安心。
“除了电话,还有别的吗?”草薙问。
“请等一下。”靖子说着站起,从柜子抽屉里取出几封信。一共三封,没写寄信人,信封上只写着花冈靖子收,也没写地址。
“这是……”
“就放在我门上的信箱里。本来有很多,都被我扔了。我看电视上说,万一出了什么事,留着这种证物比较有利,虽然觉得恶心,还是留下了三封。”
“我看一下。”草薙说着打开信封。
每个信封里都装着一张便笺,是打印出来的,都不长。
最近,你的妆化得很浓,衣服也很花哨。这样不像你,素雅一点的装扮才适合你。另,你的晚归也很令人在意。下班之后,就该立刻回家。
你是否有什么烦恼?如果有,希望你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每晚打电话。我可以给你提供很多建议,别人都不能相信,也不可相信,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好。
我有不祥的预感,我担心你会背叛我。虽然我相信这绝不可能,但如果真有这种事,我绝不会原谅你。只有我才是你的战友,只有我能保护你。
草薙看完,把便笺装回信封。“可以暂时由我保管吗?”“请便。”
2017-03-23
“还有没有类似的怪事?”
“我是没遇过……”靖子有些吞吞吐吐。“令爱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不是,是工藤先生……”
“工藤邦明先生,对吧,他怎么了?”
“上次见面时,他说他收到奇怪的信,没写寄信人。信中警告他不准接近我,还附了偷拍他的照片。”
“找上他……”
根据目前的情况,寄信人除了石神不可能有别人。草薙想起汤川学,他很尊敬身为学者的石神。如果知道这个朋友竟然干出跟踪狂的勾当,不知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敲门声响起。“请进。”靖子一回答,年轻警员立时推开门探进头来,是负责搜查石神家的那组成员之一。
“草薙先生,请你来一下。”“好。”草薙点头站起。
走进隔壁,间宫正坐在椅子上等他,桌上放着打开的电脑。年轻警员们正忙着把各种东西装进纸箱。
间宫指着书架旁的墙:“你看这个。”“啊!”草薙不由得叫出声。
壁纸被撕掉二十厘米见方,连壁板也被锯下。从那里还延伸出细细的电线,电线末端连着耳机。“你戴上耳机试试。”
草薙照间宫所示,把耳机塞进耳朵,顿时听到说话声。
只要证明了石神的供述是真的,接下来进展就快了,今后不会再给府上添麻烦了。
是岸谷的声音。虽然略有杂音,但清晰得简直不像隔着一层墙壁。
石神先生会被判什么罪?
这要看审判结果。他犯的是杀人罪,就算不判死刑,也绝不可能轻易获释。以后不会再缠着您了。
这小子身为警察竟然这么长舌,草薙一边想一边取下耳机。“待会儿你让花冈靖子看看这个。照石神的说法,她应该知道有这玩意儿。不过我总觉得还有什么疑点。”间宫说。“您是说,花冈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做了什么?”
“你和她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间宫看着墙上的收音器,咧嘴一笑,“石神是个典型的跟踪狂。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和靖子情投意合,想把接近她的男人通通铲除。前任老公不就是最可憎的人吗?”
“是……”
“怎么?你干吗苦着脸?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倒不是,我自认还算了解石神这个人的个性,他的供述和我对他的印象差太多了,所以我很困惑。”
“人哪,本来就有很多种不同的面貌。跟踪狂的真实身份,通常都令人跌破眼镜。”
“这我当然知道……除了收音器还找到什么?”间宫重重点头。
“找到了暖桌的电线,和暖桌一起收在箱子里,空心麻花线,和绞杀富樫的凶器一模一样。只要上面沾了一丁点儿被害者的皮肤,就可定案。”
“还有什么?”
“你看看这玩意儿。”间宫移动电脑的鼠标,他的动作生涩,应该是谁刚才当场教他的,“就是这个。”
画面显示着写好的文章。草薙凑近细看。
我已查明和你频频见面的人是何来历。我特地拍下照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想问你:和这个男人是何关系?如果是恋爱关系,那你严重背叛了我。你也不想想,我为你做了什么?我有权命令你,立刻和这个男人分手。否则,我的怒火将烧向他。让此人经历与富樫相同的命运,对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准备,也有办法做到。再重复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关系,我决不允许这种背叛。我一定会报复。
注: 爱情是能让理智消失的东西。
2017-02-24
“还有没有类似的怪事?”
“我是没遇过……”靖子有些吞吞吐吐。“令爱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不是,是工藤先生……”
“工藤邦明先生,对吧,他怎么了?”
“上次见面时,他说他收到奇怪的信,没写寄信人。信中警告他不准接近我,还附了偷拍他的照片。”
“找上他……”
根据目前的情况,寄信人除了石神不可能有别人。草薙想起汤川学,他很尊敬身为学者的石神。如果知道这个朋友竟然干出跟踪狂的勾当,不知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敲门声响起。“请进。”靖子一回答,年轻警员立时推开门探进头来,是负责搜查石神家的那组成员之一。
“草薙先生,请你来一下。”“好。”草薙点头站起。
走进隔壁,间宫正坐在椅子上等他,桌上放着打开的电脑。年轻警员们正忙着把各种东西装进纸箱。
间宫指着书架旁的墙:“你看这个。”“啊!”草薙不由得叫出声。
壁纸被撕掉二十厘米见方,连壁板也被锯下。从那里还延伸出细细的电线,电线末端连着耳机。
“你戴上耳机试试。”
草薙照间宫所示,把耳机塞进耳朵,顿时听到说话声。
只要证明了石神的供述是真的,接下来进展就快了,今后不会再给府上添麻烦了。
是岸谷的声音。虽然略有杂音,但清晰得简直不像隔着一层墙壁。
石神先生会被判什么罪?
这要看审判结果。他犯的是杀人罪,就算不判死刑,也绝不可能轻易获释。以后不会再缠着您了。
这小子身为警察竟然这么长舌,草薙一边想一边取下耳机。“待会儿你让花冈靖子看看这个。照石神的说法,她应该知道有这玩意儿。不过我总觉得还有什么疑点。”间宫说。
“您是说,花冈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做了什么?”
“你和她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间宫看着墙上的收音器,咧嘴一笑,“石神是个典型的跟踪狂。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和靖子情投意合,想把接近她的男人通通铲除。前任老公不就是最可憎的人吗?”
“是……”
“怎么?你干吗苦着脸?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倒不是,我自认还算了解石神这个人的个性,他的供述和我对他的印象差太多了,所以我很困惑。”
“人哪,本来就有很多种不同的面貌。跟踪狂的真实身份,通常都令人跌破眼镜。”
“这我当然知道……除了收音器还找到什么?”间宫重重点头。
“找到了暖桌的电线,和暖桌一起收在箱子里,空心麻花线,和绞杀富樫的凶器一模一样。只要上面沾了一丁点儿被害者的皮肤,就
2017-03-23
站在窗边的汤川,定定凝视窗外。他的背影散发出一抹遗憾与孤独的气息。在草薙看来,既可以解释为因得知久别重逢的老友犯案而大受打击,又好似是被另一种情绪笼罩。
“所以,”汤川低声说,“你就信了那个说法?我是说石神的供述。”
“身为警察,没有理由怀疑。”草薙说,“我们已从各种角度证实过了。今天,我去了距离石神住处不远的公用电话亭打听。他说每晚从那里给靖子打电话。公用电话亭旁边有家杂货店,老板说见过石神。毕竟很少有人用公用电话了,对他印象特别深刻。”
2017-03-23
汤川缓缓转身,面对草薙。
“请你不要用身为警察这种说法,我是在问你:你相信吗?我才不管什么调查方针!”
草薙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也觉得奇怪。他的说法毫无矛盾,合情合理,可我还是无法信服。我不相信石神会干那种事,这就是我的感受。不过即便和上司这么说,他也不会搭理。”
“想必警方高层以为已经抓到了凶手,可以天下太平了。”
“哪怕只有一个清楚的疑点也好,事态马上就会截然不同,可惜什么也没有,无懈可击。自行车的指纹没擦掉,他说原本就不知道被害者会骑自行车来。毫无可怀疑之处,所有事实都指出:石神的供述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调查重新回到原点。”
“简言之,你虽然不信,却人云亦云地得出结论,石神就是命案真凶。”
“你不要话里带刺。事实重于感情不是你一贯的原则吗?既然在逻辑上合情合理,就算心理上无法接受也得接受,这就是科学家的基本原则。这可是你向来强调的。”
汤川轻轻摇头,和草薙相对而坐。
“最后一次见到石神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P≠NP。自己想出答案和判断别人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较容易——这是著名的数学难题。”
草薙皱起眉头。
“那是数学?听起来像哲学。”
“你明白吗?石神给你们提出了一个答案,也就是这次的自首、供述内容。这一自白怎么看都像正确无误的解答,是他充分发挥智慧想出来的。如果就这么乖乖相信,那就表示你们输了。你们正受到来自他的挑战和考验!接下来,该轮到你们全力以赴,判断他提供的答案是否正确。”
“我们已经作了各种证实。”
“你们做的,只是按照他的证明方法走。你们该做的,是探寻有没有别的答案。除了他提供的答案之外别无可能——唯有证明到这个地步,才能断言,那个答案是唯一的答案!”
草薙从汤川强硬的口吻中,感受到他的烦躁。这个向来沉着冷静的物理学家,难得流露此种情绪。
“你是说石神在撒谎?你认为凶手不是石神?”
2017-03-23
草薙这么一说,汤川立刻皱起眉头,黯然垂首。草薙盯着汤川,继续说道:“你敢如此断言,根据是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推论,那就告诉我。难道只是因为无法接受昔日老友杀人这一事实?”
汤川起身,背对草薙。“汤川!”草薙喊他。
“我的确不愿相信,”汤川说,“之前我也说过,他重视的是逻辑,感情次之。只要他断定,某个方法对解决问题有效,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可就算这样,也不至于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这简直超乎想象!”
“你果然只有这个根据。”
汤川一听,倏然转身,狠狠瞪着草薙,眼睛里除了愤怒,更流露出浓浓的悲伤与痛苦。
注: 他重视的是逻辑,感情次之。悲伤,痛苦。
2017-03-23
“我虽不愿相信,但还是得接受这一所谓事实,世事就是如此,这点我很清楚。”
“你还是认为石神清白无罪?”
草薙的质问令汤川脸一歪,微微摇头。“不,我不会那样表达。”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认为杀死富樫的是花冈靖子,石神只是在袒护她。可是,越深入追查,这个可能性就越低。石神的跟踪狂行为,已有许多物证证明。为了袒护她不可能伪装到那种地步。更何况,这世上有哪个人,会心甘情愿替人顶下杀人之罪?靖子对石神来说,既非家人也非妻子,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纵使有意袒护或真的曾协助抹去罪证,但到了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人性本来就是这样。”
2017-03-23
汤川像突然察觉什么似的瞪大了眼。
“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这是正常人的反应,要坚持到底、继续袒护是至高难题。”汤川凝视着远方低语,“石神也是如此,这点他自己很清楚,才……”
“才怎样?”
“没事,”汤川摇头,“没什么……”
“站在警察的位置,我不得不承认石神就是真凶。除非出现新的证据,否则,调查方针不会改变。”
汤川不语,摩挲着脸,长吐一口气,方说:“他……选择在监狱度过一生?”
“既然杀了人,那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汤川垂下头,一动不动,最后,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说道,“对不起,请你先回去,我有点儿累了。”
汤川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对劲。草薙想问清楚,却还是默默从椅子上起身。汤川看起来的确精疲力竭。
草薙离开第十三研究室,正在昏暗的走廊上走着,一个年轻人走上楼来。草薙认识这个身材有点单薄、长相略带神经质的年轻人,是跟着汤川作研究的常盘。草薙在汤川外出时来访,就是这个年轻人告诉他,汤川去了筱崎。
常盘注意到草薙,略一点头,继续往前走。
“等一下!”草薙喊住他。看到他面带困惑地转身,草薙对他露出笑脸,“我有事想问你,有时间吗?”
常盘看看表,答应给他几分钟。
他们走出物理系研究室所在的大楼,进入以理科学生为主的学校餐厅。从自动售货机买了咖啡,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2017-03-23
“比起在你们研究室喝的速溶咖啡,这个好喝多了。”草薙啜了一口纸杯中的咖啡,这么说是为了让常盘放松下来。
常盘笑了,但脸颊还是僵着。
本想先闲话家常,但草薙判断,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白费力气,于是直接切入正题:“我想问的,是汤川副教授的事,”草薙说,“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常盘一脸困惑。是我问的方式不对吗?草薙想。
“他有没有因为与工作无关的事,正在作什么调查,或是出门上哪儿去?”
常盘歪着头,认真思考。草薙对他一笑。
“这并不表示他和什么案件有关,解释起来有点儿困难……我觉得汤川在顾忌我,有事瞒着我。你也知道,那家伙向来个性偏执。”虽然不确定这样的解释对方能理解多少,但常盘总算略微放松下来,点点头。也许是在同意个性偏执这一点。
“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调查什么,不过几天前,他曾打电话去图书馆。”常盘说。
“图书馆?大学的?”
常盘点头。“好像问馆里有没有报纸。”“报纸?既然是图书馆,肯定有报纸。”
“没错,不过汤川老师想知道的,是旧报纸保存到什么时候。”“旧报纸……”
“并不是非常久之前的报纸。我记得老师问,能不能看到这个月的所有报纸。”
“这个月……结果呢?图书馆有吗?”“应该有,因为老师立刻就去了。”
草薙点点头,对常盘道谢,拿着还剩一半咖啡的纸杯站起来。
2017-03-23
帝都大学的图书馆为一栋三层楼的小型建筑,草薙读书时,总共来过两三次,连图书馆是否整修过都不确定。在他看来,图书馆还很新。
一进去就是问询台,里面坐着一个女馆员。草薙向她问起汤川查阅报纸的事。女馆员露出狐疑的表情。
草薙只好拿出证件。
“不关汤川老师什么事。我只是想知道,他那时看了什么报道。”他知道这样说不自然,却想不出其他托辞。
“在我印象中,他想看三月份的报纸。”女馆员慎重地回答。“三月份的?什么报道?”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说完,她又想起什么,微微张口,“我记得他当时说,只要社会版就行。”
2017-03-23
“社会版?报纸在哪里?”
“这边请。”说着,她带草薙到摆放成排平台架子的地方。那些架子上叠放着报纸。“每十天放一摞。”她说。
“这里只有过去一个月的报纸,更旧的报纸已经处理掉了。以前还留着,现在不用了,只要上网搜索就能读到以前的报道。”
“汤川他说……汤川老师说一个月的就够了?”“对,三月十日以后的就行。”
“三月十日?”
“对,他是这样说的。”
“可以让我看看这些报纸吗?”“请便。看完后叫我一声。”
女馆员转身的同时,草薙已把整叠报纸抽出,放在旁边桌上。他决定从三月十日的社会版看起。
2017-03-23
三月十日,勿庸赘言,就是富樫慎二遇害的日子。汤川果然是为了调查那个案子才来图书馆,但他想从报上确认什么?
草薙搜寻和案子有关的报道,最早的刊登在三月十一日的晚报上。随着尸体身份被查明,十三日的早报也作了报道,从此之后,再没后续新闻。不过石神自首后,又刊登出一些。
汤川在意这些报道的哪一点?
草薙把为数不多的几篇报道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都不是什么重要内容,汤川通过草薙得到的信息比这些报道多多了,照理说没必要回头看这些。
草薙看着面前的报纸,双臂交抱。
他不认为像汤川这么厉害的人,需要借助报道来调查案情。在这个天天都有杀人命案发生的时代,除非有什么重大进展,否则报纸不会对一个案子穷追不舍。富樫这起命案,在世人看来毫不稀奇,汤川不可能不明白这点。
但那家伙向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虽刚对汤川说了那番话,草薙心中仍留有无法断定石神就是凶手的疑问。他无法抹去心中那份误入歧途的不安,他总觉得汤川知道警方错在哪里。过去,这个物理学家曾多次帮助他们这些警察。这次,应该也有有效的建议,可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草薙把报纸收好,招呼刚才那名馆员。“对您有用吗?”她不安地问。“还好。”草薙含糊以对。
正当他打算离去时,女馆员说:“汤川教授好像还查了地方报纸。”
“什么?”草薙转身,“地方报纸?”
2017-03-23
“对。他问我馆里有没有千叶和埼玉的地方报纸,我告诉他没有。”
“他还问了些什么?”“没了,只问了这些。”“千叶和埼玉……”
草薙带着疑问走出图书馆,他无法理解汤川的举动。为什么要看地方报纸?难道说他做的和这起案子毫不相干?
草薙左思右想,走回停车场。今天他是开车来的。
钻进驾驶座,正要发动引擎之际,汤川学竟从眼前的校舍走了出来,他没穿做实验时穿的白袍,只是罩了一件深蓝色外套,一脸凝重的表情,完全没注意周遭,笔直朝小门走去。
草薙看着汤川出了门左转,这才发动车子。缓缓驶出校门时,正看到汤川拦下一辆出租车。那辆出租车启动的同时,草薙也上了马路。
单身的汤川,大半时间都在大学里度过。他的解释是: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干,看书或是运动还是在学校更方便。他还说,吃饭也省事。一看时钟,还不到五点,他不会这么早回家。
草薙一边跟踪,一边暗暗记下出租车的所属公司和车牌号。就算中途跟丢了,事后也能查出汤川在哪里下车。
出租车一路向东,路上有点堵。两车之间不时有几辆车切入钻出,不过幸好没被红绿灯拉开距离。
出租车过了日本桥,在快要过隅田川的地方停下,正是新大桥前。前方就是石神的住处。
草薙把车子暂时停到路边,伺机而动。汤川走下新大桥的台阶,好像并不打算前往公寓。
草薙迅速环视四周,寻找可以停车的地方。幸好一座停车计费器前空着。他把车往那里一停,急忙去追汤川。
汤川正朝隅田川下游慢步走去,看起来不像有事的样子,倒像是在悠闲地散步。他还不时把目光投向那些游民,但并未伫足。
一直走到游民小屋绝迹之处,他才止步。他把手肘架在河边的栏杆上,然后出其不意地转向草薙。
草薙有点狼狈,汤川倒是毫不惊讶,露出浅笑。看来他早就发觉草薙在跟踪。
草薙大步走近他。“你早就发现了?”
“你的车太醒目了,”汤川说,“那么旧的Skyline,现在很难找到。”“你知道被我跟踪,才在这里下车?还是一开始就打算来这里?”
“两种说法都算对,也都不对,本来的目的地是这里往前一点。发现你跟踪后,我就稍微改了一下下车地点,我想带你来这里。”“想带我来这里,什么意思?”草薙迅速扫视周遭一圈。
“我最后一次和石神见面,就是在这里。当时我是这么对他说的:这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只有齿轮自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
“齿轮?”
“然后,我提了几个和命案有关的疑问。当时他摆出不予置评的态度,但与我分开后,他作出了答复,就是去自首。”“他是听了你的话,才放弃挣扎去自首?”
注: 这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只有齿轮自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
2017-03-23
“放弃挣扎……也对,从某种角度看的确如此。不过对他来说,应该是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那张最后的王牌,实在准备得非常周到。”
“你和石神说了些什么?”“我说过了,有关齿轮的话题。”
“后来你不是提出了一些疑问?我是问那个。”
汤川听了,露出些许落寞的笑容,轻飘飘地摇头晃脑起来。“那个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齿轮,他就是听了那个才下决心自首的。”草薙大大叹了一口气。
“你去大学图书馆查过报纸,你的目的是什么?”“是常盘告诉你的?看来你连我都开始调查了。”“我也不想这样,谁叫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没生气,那毕竟是你的工作。随便你,要调查我还是做别的什么,我都无所谓。”
草薙盯着汤川,随即低头求饶。
“你就别再吊我胃口了,你一定知道什么,请你告诉我。石神不是真凶吧?既然如此,让他顶罪太没天理了,你总不希望昔日老友沦为杀人犯吧?”
“你把头抬起来。”
草薙一听,抬眼看他,心中不禁赫然一惊。眼前这张物理学家的面孔,正痛苦地扭曲着。他抬手按住额头,紧紧闭着双眼。
“我当然不希望他变成杀人犯,可是已经毫无办法了。连我都不知道,怎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坦白告诉我?我们是朋友。”汤川一听,倏然睁眼,一脸严肃地说:“你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警察。”
草薙哑口无言。他第一次觉得和这位多年好友之间有一道隔阂。正因为身为警察,眼看好友面对前所未有的苦恼,却连原因都问不出来。
“我现在要去找花冈靖子,”汤川说,“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可以去?”
“无所谓,不过请你别插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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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川转身迈步,草薙紧随其后。汤川最初的目的地是弁天亭,他打算去找花冈靖子说什么?虽然草薙很想立刻问个究竟,但终忍住,只默默向前走。
汤川在清洲桥前走上台阶,驻足停步。
“那栋办公大楼,”汤川指着旁边的建筑,“入口处有玻璃门,看到了吧?”
草薙将目光转向那里,玻璃门上赫然映出两人的身影。“看到了,那又怎样?”
“命案刚发生时我来见石神,当时我们俩也这样望着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但当时我完全没注意,是听石神说才看到的。在那之前,我压根儿没想过他可能和命案有关。能和久违的劲敌重逢,我甚至有点乐昏了头。”
“你是说,你看到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以后,才开始怀疑他?”
“当时他这么说:你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和我大相径庭,你的头发也很稠密——说着,还做出在意自己头发的小动作。这点让我大吃一惊,石神这个人,是个绝对不在意外貌的人。他一直坚持,一个人的价值不该靠这种东西衡量。他也绝不会选择受外貌左右的人生,现在,居然对外貌耿耿于怀。他头发的确稀疏,但竟然为了这种早已无可奈何的事哀叹,我因而才察觉,他正处于不得不在意外表与容貌的时候——就是恋爱之中。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他贸然说出这种话?是突然在意起外表了?”
草薙察觉出汤川的言外之意,遂接口说:“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心上人了,是吗?”
汤川点点头:“我也这么想。我怀疑那个在便当店上班的女子、公寓邻居、前夫遇害的女人,就是他的意中人。不过这样就会出现一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他对待命案的态度。照理说,他应该很在意,但他表现得就像个旁观者。或许怀疑他在恋爱是我想多了,于是,我又去找他,和他一起去便当店。我想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什么端倪,结果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花冈靖子的一个男性朋友。”
“工藤邦明,”草薙说,“他正和花冈靖子交往。”
“好像是。石神看到工藤和花冈靖子交谈时的表情……”汤川皱起眉,摇摇头,“看到那个表情,我不得不承认,石神爱上的就是花冈靖子,他的脸上分明浮现出嫉妒。”
“可是这样推断,同一个疑问又出现了。”“对,足以解释矛盾的理由只有一个。”
“石神和命案有关,你对他的怀疑,就是这样开始的?”草薙再次眺望大楼的玻璃门,“你这个人太可怕了。对石神来说,小小的疏忽竟成了他的命门。”
“他那强烈的个性,即使事隔多年,仍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否则我也不会察觉到。”
“只能说石神运气不好。”草薙说着朝马路走去,他发觉汤川没跟来,立刻停下脚步,“不是去弁天亭?”
汤川低着头,走近草薙。“我想提一个对你来说很苛刻的要求,可以吗?”
草薙苦笑:“那得看是什么。”
“你愿意抛弃警察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听我说吗?”“什么意思?”
“我有话对你说。不过,是要对身为朋友的你说,不是对警察。你从我这里听到的,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的上司、同事甚至家人。你能答应我吗?”汤川眼中不住溢出迫切感。他显然是有什么苦衷,逼着他不得不这么做。
草薙本想再说一遍——那得看是什么,但他把这句话咽回肚里。他怕一旦说出口,眼前的人今后再也不把自己当朋友了。
“好,”草薙说,“我答应。”
注: 他一直坚持,一个人的价值不该靠这种东西衡量。他也绝不会选择受外貌左右的人生,现在,居然对外貌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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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买炸鸡便当的客人走出店门,靖子看看钟,再过几分钟就六点了。她叹口气,摘下白帽。
工藤白天打电话给她,邀她下班后见个面。“算是庆祝。”他说,语气很兴奋。
她问庆祝什么。“这还用说吗?”他回答,“当然是庆祝凶手落网,你终于摆脱那个案子,我也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和你保持距离。不用再担心被警察缠着不放,当然应该举杯庆祝一下。”
工藤的声音听起来兴奋自然。他不知道实情,当然会如此,可是靖子怎能有兴致?
“我没心情。”她说。
“为什么?”工藤问。发现靖子默然不语,他才像突然醒悟似的说:“我懂了。虽说你们离了婚,但被害人毕竟曾与你关系匪浅。说什么庆祝,是我太不谨慎了,对不起。”
他完全误会了,但靖子依旧沉默。他继续说:“不过,我有要事和你说。请你今晚务必和我见个面。”
她想拒绝,她实在没那个心情。对于代自己自首的石神,她有太多的歉疚。但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工藤说的要事会是什么呢?
两人约好六点半,他来接她。虽然工藤很希望美里同行,但靖子委婉地拒绝了,现在不能让美里和工藤见面。
靖子打电话回家,留言说要晚些回家。一想到美里听后不知会作何感想,靖子就心情沉重。
六点一到,她解下围裙,向后面厨房的小代子打声招呼。“哎呀,这么晚了。”提早吃晚餐的小代子看看钟,“辛苦了,剩下的我来就行。”
“我先走了。”靖子折好围裙。
“去和工藤先生见面?”小代子小声问。“啊?”
“白天,他不是打电话来,约你见面?”
看到靖子困惑地陷入沉默,小代子顿了一下,用感慨万千的语气说:“太好了!麻烦的案子也解决了,又能和工藤先生这么好的人交往,你终于走好运了。”
“不……”
“是,一定。你受了这么多苦,今后一定会幸福,为了美里也要幸福。”
小代子的话令靖子心中隐隐作痛。小代子打从心底期盼朋友得到幸福,但她哪里知道底细?
“明天见。”靖子说着,出了厨房,她无法正视小代子。
出了弁天亭,靖子朝着平日回家的反方向走去,拐角的餐厅就是她和工藤约好的地方。她本不想约在那里,当初和富樫即是约在那里。可工藤说那里最好找,她实在开不了口请他换地方。
头上就是首都高速公路。穿过下面时,有人从后面喊了一声“花冈小姐”,是男人的声音。
转身一看,两个眼熟的男子正朝她走近。一个是汤川——石神的老友,另一个是草薙。这两人怎会凑到一起?靖子一头雾水。
“您还记得我吗?”汤川问。靖子来回审视两人,点点头。“您有约会吗?”
“是……”她做出看表的动作,心里其实慌得很,根本没看时间,“我和人约好了见面。”
“只要三十分钟就好,我想和您谈一下,很重要的事。”“不,恐怕……”她摇头。
“不然十五分钟,十分钟也行,就在那边的长椅坐一下。”汤川说着,指指身旁的小公园,就在高速公路下方。
汤川语气沉稳,散发出一种不容抗拒的严肃感。靖子直觉到他打算谈什么。这个大学副教授,之前见面时也曾以轻松的口吻,对她造成了莫大的压力。
注: “是,一定。你受了这么多苦,今后一定会幸福,为了美里也要幸福。”小代子的话令靖子心中隐隐作痛。小代子打从心底期盼朋友得到幸福,但她哪里知道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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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逃,这是她的真心话,然而她又很好奇:他要谈什么?一定和石神有关。
“那就十分钟。”
“太好了。”汤川一笑,率先走进公园。
“请。”看到靖子犹豫不前,草薙说着伸出手催她。她点点头,跟在汤川身后。这个警察闷不吭声的样子显得有些怪异。
汤川在双人座坐下,给靖子空出一个位子。“你去那边待着,”汤川对草薙说,“我要和她单独谈。”
草薙虽然略显不满,但只是撅了一下嘴,就回到公园入口附近,掏出香烟。
靖子有些顾忌,但还是坐了下来。“那位先生是警察吧?这样没关系吗?”
“没事,我原本打算一个人来,更何况,对我来说,他的身份是朋友而不是警察。”
“朋友?”
“我们是大学时的好友。”汤川说着露出一口白牙,“他和石神也是校友。不过他们两个在此事发生之前,从未见过。”
靖子恍然大悟。之前她一直想不通,这个副教授为何会因这桩命案来找石神。石神什么也没透露,但靖子之前就在怀疑,整个计划之所以出现破绽,八成和汤川插手有关。和警察是校友,还拥有共同的友人,这点想必在石神的预料之外。
此人究竟打算说什么?
“我对石神自首感到很遗憾。”汤川一开口就直捣核心,“一想到他那么有才华的人,今后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身为研究者的我实在不甘心,太遗憾了。”
靖子不发一语,放在膝上的双手用力交握。“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他会做出那种事。”靖子感到汤川侧身面对她,顿时浑身僵硬。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对你做出那种卑劣勾当。不,无法想象这个说法不够贴切,应该说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他……在说谎。他为何要说谎?已经背上了杀人污名,照理说再撒谎也毫无意义了,他却说了谎。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这个谎,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某人隐瞒真相。”
靖子咽下口水,拼命调整呼吸。
此人已经隐约察觉真相了。他知道石神是在包庇某人,真凶另有其人,他想救石神。该怎么救?最直接的方法,自然是让真凶自首,招认一切。
靖子提心吊胆地瞄了汤川一眼,他竟在微笑。“你以为我是来说服你的?”
“不,我没有……”靖子慌忙摇头,“说到说服,我有什么可让您说服的?”
“说的也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汤川低头鞠躬,“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才来找你。”
“什么事?”
汤川停顿了一下才开口:“你真的对真相一无所知。”靖子惊讶地瞪大了眼,汤川已经不笑了。
“我想,你的不在场证明大概是真的,”他继续说,“你应该真去过电影院,令爱也去过。要不然在大批警察执著的追查下,你和读中学的令爱绝对招架不住,你们母女俩都没有说谎。”
“对,我们根本没说谎,那又怎样?”
“你心里应该也在奇怪,为什么用不着说谎,为什么警方的追查这么松懈?因为他……石神,早已安排好让你们面对警方的询问时,只要实话实说就行。无论警方怎么步步紧逼,他都已安排好,确保你们安然无事。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我想你大概一无所知。你只知道石神用了巧妙的障眼法,却不清楚具体内容。我说得对吗?”
“您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靖子对汤川一笑。但她知道,自己的脸颊在抽搐。
“他为了保护你们母女,作了极大的牺牲,那是你我这种普通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壮烈牺牲。打从命案一发生,他就已作好最坏的打算,决定到时替你们顶罪,因为他的所有计划都是以此为前提设计出来的。因此,这个前提绝对不能瓦解。然而,这个前提实在太残酷,任谁都会退缩,石神自己也知道。为了让自己在紧要关头义无反顾,他事先断了自己的退路。那正是最惊人的障眼法。”
汤川的话令靖子脑中一片混乱,她完全蒙了。然而,她能觉出,此人说得没错,她完全不知道石神设计了什么障眼法。同时,她也的确奇怪,警方的侦查为何没有想象中那般激烈。她甚至觉得,警察的再三盘问,根本找错了方向。但汤川知道那个秘密……汤川在看表。
“告诉你这件事,我实在很为难。”汤川的表情的确很痛苦,“石神绝对不希望我这样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一定希望,至少不让你发现真相。这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如果你知道了真相,将会终生背负起比现在更大的痛苦。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让你明白他有多爱你、是怎么把全部人生都赌了下去,他未免牺牲得太不值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但看到你这样一无所知,我实在无法忍受。”
靖子感到心跳剧烈,喘不过气,好像随时都会昏倒。汤川想说什么,她毫无头绪,但从他的语气,她已察觉那个答案必然超乎想象。“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快点说。”她的措辞虽然强悍,声音却虚弱得发颤。
“那起命案……旧江户川命案的真凶,”汤川做个深呼吸,“就是他——石神。不是你,也不是令爱,是石神。他并非冒名顶罪,他就是真凶。”
见靖子听不懂这话,只呆坐当场,汤川又加上一句:“不过那具尸体并非你的前夫富樫慎二,而是另外一人。”
靖子蹙眉,她不明白汤川的意思,但当她凝视他那双眼镜后面悲伤眨动的眼睛时,她蓦然明白了。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双手捂嘴。心中猛地一撞,她差点儿失声尖叫。她全身血液沸腾,紧接着又全身冰凉。
“你终于懂我的意思了。”汤川说,“石神为了保护你,做下另一起杀人命案,那是在三月十日,富樫慎二遇害的第二天。”
靖子手脚发冷,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几乎晕厥。
看花冈靖子的模样,草薙推测,八成是从汤川那里听到了真相。远远地都看得出,她脸色惨白。这也难怪,听到那样的真相,没有人会不震惊,更何况她还是当事人。
就连草薙,至今都难以完全相信。刚才听汤川说明时,他觉得根本像做梦。可是在这种状况下,汤川显然不会开玩笑,但他的分析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不可能,”草薙当时说,“为掩饰花冈靖子杀人,去杀另一个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夸张的事?真是这样,被杀的又是什么人?”
汤川露出异常悲伤的表情,摇头说道:“我不知道那人的姓名,但我知道他是哪里的人。”
“什么意思?”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算突然失踪,也没人找他,没人担心他,更不会有人报案。因为那个人过着和家人断绝关系的生活。”汤川说着,指向刚才一路走来的堤防沿岸小径,“你刚才不也看到那样的人了吗?”
草薙一时之间没能明白汤川的意思,但看着他指的方向,猛然恍然大悟,不禁屏息:“你是说那里的游民?”
汤川没点头,只说:“有个收集空罐的人,对住在那一带的游民了如指掌。我找他问过,一个月前,有个新伙伴加入。说是伙伴,其实不过是共享同一个场所。那人还没搭盖小屋,也不愿用纸箱当床。收集空罐的大叔告诉我,起先谁都这样——生而为人,难以抛开自尊。大叔说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可那人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毫无征兆。大家虽然有点儿犯嘀咕,但也仅止于此。在他们的世界里,早已对某人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习以为常。”
“附带提一下,”汤川继续说,“那人是在三月十日前后消失的,五十岁上下,中年发福,中等身材。”
旧江户川的尸体是在三月十一日被发现的。
“我不清楚来龙去脉,大概是石神发现了花冈靖子的罪行,决定帮助她消灭证据。他认为光处理掉尸体不够,一旦查明尸体身份,警方必然会找上花冈靖子。到时她和她女儿,不见得能扛到底。于是,他拟定了这个计划,另准备一具他杀尸体,让警方认定那就是富樫慎二。警方肯定会逐步查明被害人是在何时何地如何遇害,警方调查得越深入,花冈靖子的嫌疑就越轻。这是当然,因为那个人本来就不是她杀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富樫慎二。你们调查的,其实是另一起杀人命案。”
汤川淡然道出的内容简直匪夷所思,草薙一边听,一边不住摇头。
“石神会想出这么异想天开的计划,多半因为他平常总走那个堤防。每天望着那些游民,他或许会想:他们到底为何而活?难道只是这样默默等死吗?就算他们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更不会有人感到难过……但这只是我的推测。”
注: “告诉你这件事,我实在很为难。”汤川的表情的确很痛苦,“石神绝对不希望我这样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一定希望,至少不让你发现真相。这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如果你知道了真相,将会终生背负起比现在更大的痛苦。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让你明白他有多爱你、是怎么把全部人生都赌了下去,他未免牺牲得太不值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但看到你这样一无所知,我实在无法忍受。”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算突然失踪,也没人找他,没人担心他,更不会有人报案。因为那个人过着和家人断绝关系的生活。”
2017-03-23
“所以他就认为,杀了那样的人毫无关系?”草薙向汤川确认。“这倒不至于。不过他思考对策时将他们考虑在内,这点不可否认。我之前和你说过,只要符合逻辑,再冷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杀人符合逻辑?”
“他想要的,是他杀尸体这片拼图。要完成整幅拼图,就不能少那一片。”
草薙终究还是无法明白。连像在讲课似的淡淡叙述此事的汤川,草薙都觉得有些不正常。
“花冈靖子杀富樫慎二翌日早晨,石神和一名游民进行接触。我不知道对话内容,但他肯定是找对方做什么事。他让游民先去富樫慎二租住的旅馆,在那里待到晚上。想必石神在前一天夜里,已将富樫慎二的所有痕迹彻底清除。留在房间里的,只是那个游民的指纹和毛发。到了晚上,游民穿上石神给他的衣服,前往指定场所。”“筱崎车站?”草薙急问。
汤川摇摇头:“不,是前一站,瑞江车站。”“为什么?”
“石神先在筱崎车站偷自行车,再去瑞江车站和那个人会合。他很可能另外预备了一辆自行车,两人抵达旧江户川的堤防后,他就杀了那个人。他把对方的脸砸烂,自然是怕人发现那不是富樫慎二。按理说,没必要烧毁指纹。旅馆已经留有此人的指纹,就算不烧,警方也会误认为死者就是富樫慎二。但是已毁了容,不连指纹一起毁掉,凶手的行动就会欠缺一贯性——他不得不烧毁指纹。可这么一来,警方要查明身份就会大费周章。因此,他才在自行车上留下指纹,衣服没烧完也是基于同样的缘故。”
“但自行车没必要是新的。”
“偷新的自行车,也是以防万一。”“以防万一?”
“对石神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让警方查出犯案的准确时间。
解剖虽较可靠,但他怕尸体发现得晚,会拉长犯案时间的推定范围。弄不好会拉长到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九日晚上。对他来说那将极为不利,因为那是花冈母女杀死富樫的日子,她们没有不在场证明。为了预防这点,需要准备自行车是在十日之后失窃的证据。不能选放了一整天都无人问津的自行车,而是要选一旦被偷、车主会立刻报案的自行车。因此,目标就指向新买的自行车。”
“原来隐含了这么重要的意义。”草薙举拳往额上一敲。
“自行车被发现时,两个轮胎都被戳破了,这也只有石神才能想到,是为了防止车子被其他人骑走。可以说,他为了替花冈母女制造不在场证明,真是费尽心思。”
“可她们的不在场证明并没有那么明确。到现在,都没找到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证明她们当晚的确在电影院。”
“但是,你们也找不到不在电影院的证据。”汤川指着草薙,“看似脆弱却又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明,这就是石神设计的陷阱。如果是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警方反而会怀疑是不是动过什么手脚,说不定还会疑心死者不是富樫慎二。石神怕的就是这点。被杀的是富樫慎二,可疑的是花冈靖子,他故意制造出这个陷阱,让警方无法跳出这一定势。”
草薙沉吟。汤川说得没错,误以为死者是富樫慎二后,他们立刻将怀疑的矛头直指花冈靖子。而她坚持的不在场证明,令人半信半疑。警方怀疑她,就等于深信死者必是富樫。
“真是可怕的人。”草薙低语。
“是啊。”汤川说,“我之所以看穿这个可怕的障眼法,还是你给我的灵感。”
“我?”
“你提过石神出数学考题时的出发点,就是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看似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
2017-03-23
“什么意思?”
“同样的模式。看似是不在场证明,核心其实在于隐瞒死者身份。”
草薙不禁“啊”了一声。
“后来,你给我看石神的出勤表,那上面显示,他在三月十日上午,请假没去学校。你以为和命案无关,没怎么重视,但我一看到那个时间点就明白,石神想隐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必发生于前一晚。”
想隐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花冈靖子杀富樫慎二。
汤川的推理从头到尾都说得通。仔细想想,之前在意的自行车失窃和衣服没烧完这两个疑点,果然和案子大有关联。草薙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些警察的确跳进了石神设计的迷宫。
然而,他还是无法摆脱“匪夷所思”这种感觉,为了掩饰一桩杀人案,不惜再犯下另一桩命案——天底下真会有这样的人?
“这个障眼法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汤川似乎看穿了草薙的疑惑,“那就是可以让他的决心——万一被识破真相,自己就去顶罪——无法动摇。他也怕到了紧要关头会退缩,受不了警察的刨根问底,不慎吐露真相。可是现在,他没有这种不安了。不管被如何追问,他都不会动摇,他只能继续坚称人是他杀的。旧江户川发现的被害人,的确是他杀的。作为杀人凶手,坐牢理所当然。但是,他也完美地坚守到底,保住了心爱的人。”
“石神知道他的障眼法被识破了吗?”
“我告诉他,我已识破障眼法,但我用的是只有他才能听懂的说法。就是我刚才和你说过的话: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齿轮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用途。齿轮是什么,现在你明白了吧?”
“就是那个被石神当成拼图一部分的无名流浪汉……”
“他的行为不可原谅,自首是应该的。我之所以谈到齿轮,也是为了劝他这么做,但我没想到,他会用那种方式自首。他竟然不惜把自己贬低成变态跟踪狂去保护她……我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才发现障眼法的另一个深意。”
“富樫慎二的尸体在哪里?”
“我不知道,应该被石神处理掉了。或许已被别的地方的警察发现,或许尚未找到。”
“别的地方的警察?你是说不在我们辖区?”
“他会避开警视厅辖区,他不希望警察发现尸体后立刻联想到富樫慎二。”
2017-03-23
“因此你才去图书馆查报纸,你是去确认有没有身份不详的尸体被发现。”
“就我所知,还没找到类似尸体,不过迟早会发现。他应该没费太大功夫藏匿尸体。因为就算被发现了,尸体也不会被判定为富樫慎二。”
“我立刻去查。”草薙说。
汤川听了摇摇头:“不行,这样违反我们的约定。一开始我就说了,我是告诉身为朋友的你,不是告诉警察。如果你根据我的说法展开搜查,我们就绝交。”
汤川的眼神充满决绝,令人无法反驳。
“我想赌在她身上。”汤川说着指向弁天亭,“她不知道真相,不知道石神作了多大的牺牲。我准备告诉她真相,希望她能作出正确抉择。石神肯定希望她能毫不知情地幸福生活下去,但我实在看不下去,我认为她应该知道。”
“你是说,她知道真相后会去自首?”
“不知道,我也并非坚持她应自首。一想到石神,我觉得至少让她得救也好。”
“如果过了很久花冈靖子还是不肯自首,我只好展开调查,就算坏了和你的友情,也在所不惜。”
“好吧。”汤川颔首。
望着正和花冈靖子说话的友人,草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靖子始终垂着头,始终没换过姿势。汤川的嘴唇一直在动,表情毫无变化。然而连草薙都感觉得到,两人身上笼罩着紧张的空气。
汤川站起身,向靖子鞠一躬,朝草薙这边走来。靖子还是同样的姿势,似已动弹不得。
“让你久等了。”汤川说。“谈完了?”
“嗯,谈完了。”“她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我只是告诉她事实,没问她打算怎么办,也没建议她该怎么办,一切全看她自己。”
“我刚才说过了,如果她不去自首——”
“我知道。”汤川抬手制止草薙,跨步迈出,“你不要再说了。我有事想求你。”
“你想见石神?”
汤川略微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也不想想,我们多少年的交情。”
“心有灵犀?好吧,毕竟我们目前仍是朋友。”汤川说着,寂寥地笑了。
2017-03-26
靖子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汤川的话朝她当头压下。那些内容实在惊人,实在沉重,几乎压碎了她的心。
他竟然作出如此牺牲?
富樫的尸体是怎么处理的?他什么也没说,他只说她用不着操心。她还记得他在电话彼端,淡淡地说都已妥善处理妥当,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的确感到奇怪,警方问的为何是案发翌日的不在场证明。之前石神已吩咐过,三月十日晚上要做些什么。电影院、拉面店、KTV,以及深夜的电话,样样都是照他的指示做的,只是她并不明白这么做的用意。警察询问时,她虽然一一据实回答,但心里还是很疑惑:为什么是三月十日……
现在她全明白了。警方令人费解的调查,原来全都是石神设计好的,但他设计得未免太过惊悚。从汤川那里听到时,虽然心知除此之外的确别无可能,但她还是无法相信。不,是不愿相信。她不愿相信石神竟能牺牲到如此地步,不愿相信石神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毫无长处、平凡无奇、没什么魅力的中年女人,竟然毁了自己的一生!她觉得,自己的心还未坚强到足以承受这一切的地步。
她双手捂住脸,什么都不愿想。汤川说他不会告诉警方,他说一切都只是推论,毫无证据,她可以自由选择今后该走的路。她不由得恨恨地想,他逼她做的是何等残酷的抉择!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无法站起。她僵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拍她的肩,她吓得猛然抬头。
工藤正忧心忡忡地俯视着她。“你怎么了?”
一时之间她没有醒过神来,工藤怎会在这里出现?看清他的面容,这才渐渐想起约好要见面。
“对不起。我有点……太累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借口,况且她的确很累。不是身体,而是心中疲惫之极。
“你不舒服?”工藤柔声问道。
那温柔的声音,此刻靖子听来,显得异常空洞。她这才明白,不知真相原来也是一种罪恶,自己已然身陷罪恶。
“不要紧。”靖子说着,试图起身。
看她一个踉跄,工藤连忙伸手搀扶。她说了声谢谢。“出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
2017-03-26
靖子摇头。他不是可以解释的对象,这世上找不到那样的人。“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刚才在这里休息了一下,已经没事了。”她想发出开朗的声音,但怎么能够?
“我的车就停在旁边,休息一下,我们走吧。”靖子不由得回视他的眼睛,“去哪里?”
“我订了餐厅,说好七点到。不过晚三十分钟也无妨。”“哦……”
餐厅,听起来仿佛来自不同的时空。难道我要去那种地方吃饭?要怀着这种心情,堆出假笑,以高雅的动作拿刀举叉?然而,这不是工藤的错。
“对不起。”靖子低声说,“我实在没心思。等好一些再说吧。今天实在……怎么说……”
“我知道了,”工藤伸出手制止她,“好吧。发生这么多事,难怪你会累。今天好好休息。仔细想想,这阵子你一直不得安宁,我该让你喘口气,是我太不替你着想了。对不起。”
工藤坦诚道歉,靖子再次觉得,他真是个好人,他打心底替我着想。这么多人如此爱我,我为什么还是无法幸福?
她几乎被他推着才迈开步。工藤的车就停在几十米外的路上,他说送她回家。靖子知道该拒绝,却仍是接受了——这条回家的路,已变得格外漫长。
“你真的不要紧?要是有什么事,我希望你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上车后,工藤又问了一次。靖子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心。
“嗯,不要紧。对不起。”靖子朝他一笑,这已是她竭尽所能的演技。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是满心歉疚。这歉意,令她突然想起工藤今天要求见面的原因。
“工藤先生,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
“是,本来是这样。”他垂下眼,“但今天算了吧。”“哦。”
他发动了引擎。
坐在车上,靖子茫然望着窗外。天色早已暗下来,街景正逐渐换上夜晚的风貌。要是一切都能化为黑暗,世界就此结束,不知该有多轻松。他在公寓前停车。“你好好休息,我再和你联系。”
“好。”靖子点头,伸手去拉门把。这时工藤说:“等一下。”靖子一转头,他舔舔嘴唇,砰砰拍了两下方向盘,手才伸进西服内袋。“还是现在告诉你吧。”
“什么?”
工藤掏出一只小盒子,一看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注: 这么多人如此爱我,我为什么还是无法幸福?
2017-03-26
“电视里常出现这种画面,我本来不太想这样做,但这也算是一种形式。”说着,他当着靖子的面打开盒子。是戒指,大大的钻石绽放出灿烂的光辉。
“工藤先生……”靖子愕然。
“不必立刻答复。”他说,“我知道还得考虑美里的感受。但我希望你明白,我这样绝非儿戏。现在的我,有信心让你们母女幸福。”他拉起靖子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掌心,“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只是一份礼物。不过……如果你决心和我共度下半生,这枚戒指就另有意义了。你愿意考虑吗?”
掌心感受着小盒子的分量,靖子不禁仓皇失措。她震惊不已,以致他的表白连一半都没听进去。她懂得他的意图,正因为懂,心里才更是一团乱麻。
“抱歉,这样太唐突了。”工藤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你不必急着回答。和美里商量一下。”说着,把靖子手上的盒子盖起,“拜托你了。”
靖子想不出该说什么,千头万绪在脑中来回穿梭,包括石神——不,那占了大半。
“我会……好好考虑。”她费尽力气才挤出这句话。工藤欣然点头,靖子这才下车。
目送汽车远去,她才回家。打开房门,她瞥向隔壁那扇门。门口塞满了邮件,没有报纸,怕是石神去投案前就把报纸停了。
美里还没回来。靖子瘫坐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突然念头一转,打开身旁的抽屉,取出塞在最里面的点心盒。那是用来装邮件的盒子,她从最底下抽出一个信封。信封上什么也没写,里面有一张纸,爬满密密麻麻的字迹。
那是石神打最后一通电话前,放进靖子家信箱的。除了这张纸,还有三封信。每封信都足以证明,他在疯狂纠缠靖子。现在,那三封信在警方手里。
这张纸上,对三封信的用法、警察来找她时该怎么应答,都作了详细说明。不只是对靖子,还有写给美里的。在那详细的说明中,有他预估的各种状况,好让花冈母女无论受到怎样的询问,都不会动摇。因为这信,靖子和美里才能毫不慌乱、理直气壮地与警察对峙。当时靖子觉得,如果应付得不好,让人看穿,定会害石神的一片苦心化为泡影,想必美里也有同感。
指示之后,还有这么一段。
工藤邦明先生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和他结婚,你和美里获得幸福的几率较高。把我完全忘记,不要有任何负罪感。如果你过得不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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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又看,再次落泪。
她从未遇到过这么深的爱情,不,她连这世上有这种深情都一无所知。石神面无表情的背后,竟藏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爱。
得知他去自首时,她以为他只是替她们母女顶罪。听了汤川的叙述,蕴藏在这段文字中的深情,才真正强烈地朝她心头涌来。
她想向警方说明一切,然而就算这样,也救不了石神——他已杀了人。
她的目光停驻在工藤送的盒子上。打开盒盖,戒指发出夺目的光芒。
已到如此地步,或许该照石神的意思,只考虑母女俩的幸福。诚如他写的,这时如果退缩,他的苦心将付诸流水。
隐瞒真相何其痛苦。就算抓住了幸福,也不会有幸福的真正感受。只会终生抱着自责,终生得不到片刻安宁。但此时靖子觉得,忍受这种煎熬,也算一种赎罪。
她试着将戒指戴上无名指。钻石真美,若能心中毫无阴霾地投入工藤的怀抱,不知该多幸福。但那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因为自己心中永无放晴之日。心如明镜不带丝毫阴霾的,世上只有石神。靖子把戒指放回盒中时,手机响了。她盯着屏幕,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她接起电话。
“请问是花冈美里的母亲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对,我就是。”她有不祥的预感。
“我是森下南中学的坂野,冒昧打电话来,不好意思。”是美里学校的老师。
“请问,美里出什么事了吗?”
“刚才在体育馆后面,发现美里倒卧在地不省人事。嗯……像是割了腕。”
“啊?”靖子心脏突突乱跳,几乎要窒息。
“因为出血严重,我们立刻把她送往医院。还好没有生命危险,请您稍稍放心……”
话的后半截,完全没传入靖子耳中。
眼前的墙上有无数污渍。石神从其中选出几个适当的斑点,在脑中以直线连接。画出来的图形,是三角形、四边形、六边形的组合。接着再涂上四种颜色加以区分,相邻的区块不能同色。
石神在一分钟之内就完成了这个题目,破解之后,他又选择其他斑点,重复同样的步骤。虽然单纯,但做了又做丝毫不觉厌倦。玩腻了四色问题,只要接着利用墙上的斑点,做解析题目就是。光是计算墙上所有斑点的坐标,就得耗去不少时间。
身体受到束缚不算什么,只要有纸和笔,就能解数学题。手脚被绑了,思维还能活动。纵使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也无人能把手伸到他脑子里。对他来说,那里就是无垠乐园,永远沉睡着数学这座矿脉。要把那些矿藏统统挖出来,一生的时间未免太短。
他再次感到,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他也有发表论文、受人重视的欲望,但那非关数学本质。让别人知道是谁第一个爬上山顶固然重要,但只要当事人自己明白其中的真味,也就足够了。石神费了不少时间,才达到这一境界。不久前,他差点迷失活着的意义。当时他觉得,只擅长数学的自己,若不能在此领域有所发展,便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每天,他的脑子里只有死这个念头。反正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烦恼。不仅如此,他甚至寻思,有谁会注意到他的死亡?
那是一年前的事。
石神拿着根绳子,找合适的地方拴。公寓的房子出乎意料地缺乏这种适合上吊的地方。最后,他只好在柱子上钉个大钉子,把系成圆圈的绳子挂在上面,确认加上体重后是否撑得住。柱子发出吱呀的声音,钉子没弯,绳子也没断。
他已毫无留恋。没有理由寻死,也没有理由活着,如此而已。他站上台子,正要把脖子套进绳索时,门铃响了。
是扭转命运方向的门铃。
他没有置之不理,他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门外的某人,说不定有急事。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个女子,是一对母女。
母亲自我介绍说她们刚搬来隔壁,女儿在一旁鞠躬。看到两人时,石神的身体仿佛猛然被某种东西贯穿。
怎么会有眼睛如此美丽的母女?在那之前,他从未被任何东西的美丽吸引、感动过,也不了解艺术的意义。然而这一瞬间,他全都懂了,他发觉这和求解数学的美感在本质上乃是殊途同归。
石神早已忘记她们是怎么打招呼的,但两人凝视他的明眸如何流转,至今仍清晰烙印在记忆深处。
邂逅花冈母女后,石神的生活从此改变了。自杀的念头烟消云散,他重获生命的喜悦,单是想象母女俩的生活就令人开心。在世界这个坐标上,竟有靖子和美里这两个点,那是罕见的奇迹。
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开窗子,就能听到她们说话。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但随风传来的隐约话语,对石神来说也是至高仙乐。
他压根儿没有要和她们发生关联的欲望,她们不是他该碰触的对象。对于崇高的东西,能沾到边就已足够幸福,数学也是如此。妄想博得名声,只会有损尊严。
帮助母女俩,对石神来说乃是理所当然。没有她们,就没有现在的他。他不是顶罪,而是报恩。想必她们毫无所觉。这样最好。有时候,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足以拯救某人。
看到富樫的尸体时,石神的脑中已拟好一个计划。
要完美地弃尸实在困难,就算再怎么巧妙,也无法永远隐匿身份。就算侥幸一时瞒住,花冈母女也无法安心,她们将永远活在不知何时东窗事发的恐惧中。他怎能忍心让她们受那种苦?
让靖子母女安心的方法只有一个——把案子和她们完全切割开来。只要移到乍看好像相连、其实绝不相交的直线上即可。
他决心利用“技师”。
“技师”,那个刚在新大桥旁过起游民生活的男子。
注: 对于崇高的东西,能沾到边就已足够幸福,数学也是如此。妄想博得名声,只会有损尊严。
2017-03-26
三月十日清晨,“技师”像平时一样,坐在离其他游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石神告诉他,要委托他一桩差事——一个河川工程需要人监工几天。他已看出,“技师”以前做过建筑方面的工作。
“技师”很惊讶,问为何会找上他。石神说,原来受托担任这工作的人,发生意外不能去了,如果无人监工,就拿不到施工许可。先期交付五万元后,“技师”一口答应。石神带着他,前往富樫租住的旅馆。他让“技师”换上富樫的衣服,令他安分地待到晚上。当晚,石神把“技师”叫去瑞江车站。石神事先从筱崎车站偷了自行车。尽量选新车,车主能报案最好。
事实上他还准备了另一辆自行车,那是从瑞江车站前一站——一之江车站偷来的。是辆旧车,并未好好上锁。
他让“技师”骑新车,两人一同前往现场——旧江户川边的案发现场。
至于后来的事,他每次想起,心情总会为之一沉。“技师”直到断气,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身死。
石神没让任何人知道第二起杀人命案,尤其是花冈母女。因此他选用同样的凶器,施以同样的手法。
富樫的尸体被他在浴室里分割成六块,分别绑上石块后,扔进了隅田川。他分了三个地点弃尸,都在半夜扔弃,费了三晚。即便被发现,也已无所谓,警方绝对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在他们的记录中,富樫已经死了——同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
可惜汤川看穿了此偷梁换柱之法,石神因而向警方自首。反正他从一开始就已作好这一准备,也安排好了各项事宜。
汤川也许会告诉草薙,草薙会报告上司,但警方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他们无法证明被害者身份有误。石神料想自己很快就会被起诉。事到如今已不能回头,又怎能回头?就算天才物理学家的推论再怎么神准,在凶手的自白面前也异常苍白。
我赢了,石神想。
警铃响起,是有人进出拘留所的铃声,看守离席站起。一阵短暂交谈后,有人进来。站在石神监室前的,是草薙。在看守的命令下,石神走出监室。检查完身体后,他被移交给草薙。此间,草薙一句话也没说。
一出房门,草薙就转向石神:“您身体怎么样?”
这警察,到现在还这么客气。石神不知他是另有他意,还是纯属个人习惯。
“累了。可以的话,我希望法律尽快作出裁决。”“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审讯吧,我想请您见一个人。”石神蹙眉:会是谁?难道是靖子?
来到审讯室前,草薙打开门。里面坐着汤川学,他沉着脸,定定凝视石神。
看来这是此生最后一道难关,石神打起精神。
两个天才,隔着桌子沉默良久。草薙倚墙而立,不语旁观。“你好像清瘦了些。”汤川先开口。
“哦?三餐都很正常。”
“那就好。唉,”汤川舔舔嘴唇,“你不怕被贴上变态跟踪狂的标签?”
“我不是跟踪狂,”石神回答,“我在暗中保护花冈靖子,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我知道,你至今仍在保护她,我也知道。”
石神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转头看草薙,“这种对话对调查有什么帮助吗?”
看草薙不发一语,汤川说:“我把我的推论都告诉他了,包括你真正做了什么,杀了谁。”
“你要吹嘘你的推论,完全是你的自由。”“我也告诉了她——花冈靖子。”
这句话令石神的脸颊猛然抽动,但抽动立刻转为浅笑。
“她略表悔悟了?感谢我了?枉费我替她除掉眼中钉,听说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不关她的事!”
注: 这句话令石神的脸颊猛然抽动,但抽动立刻转为浅笑。
“她略表悔悟了?感谢我了?枉费我替她除掉眼中钉,听说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不关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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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神冷笑,故意扮出恶棍的姿态。草薙心头一阵激荡,不禁感叹万千:原来一个人竟能爱人到如此地步!
“你好像坚信,只要你不说,就永远无法揭开真相。但怕是你错了。”汤川说,“三月十日,一个男子下落不明。他完全是个无辜的人。只要查明他的身份,找到他的家人,就可以做DNA鉴定。再和警方认定是富樫慎二的遗体进行比对,其真实身份自然水落石出。”
“你说的,我听不懂。”石神露出笑容,“他没家人,就算还有别的方法,要查明身份也得花上庞大的人力和时间。到那时,早已结案。不管法官作出什么判决,我都不会上诉。只要结案,就是盖棺定论,富樫慎二命案就此了结。难道说……”他看着草薙,“警方听了汤川的话,会改变态度?若是那样,就得先放了我。理由呢?因为我不是凶手?但我明明已经自首,这份供词怎么办?”
草薙垂下头。石神说得没错,除非能证明他的供词是假的,否则不能半路喊停,规矩就是这样。
“我只有一件事告诉你。”汤川说。石神看着汤川,等待下文。
“你的头脑……你那聪颖过人的头脑,却用在这种事情上,我感到万分难过。我永远失去了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对手。”
石神的嘴抿成一线,垂下双眼,似乎在忍耐什么。最后,他再次望向草薙。“他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草薙看着汤川,汤川默然点头。
“走吧。”草薙打开门。先让石神出去,汤川紧随其后。
就在草薙要撇下汤川、把石神带回拘留室之际,岸谷从走廊的拐角现身,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花冈靖子。
“怎么了?”草薙问岸谷。
“她……她主动来,说有话要说……就在刚才……听到了惊人的……真相……”
“就你一个人听到?”“不,组长也在。”
草薙看着石神。石神脸色灰败如土,一双眼睛紧盯着靖子,充满血丝。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他低叹。
靖子如遭冻结的面容眨眼间几近崩溃,两眼清泪长流。她走到石神面前,突然伏身跪倒。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您为了我们……为我这种女人……”
她的背部激烈晃动。
注: 原来一个人竟能爱人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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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愚蠢……你胡说……”石神口中发出呓语般的呢喃。
“不能只有我们得到幸福……不!我该赎罪,我要接受惩罚,我要和石神先生一起接受惩罚。我能做的只有这个,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个。对不起!对不起!”她两手撑地,头抵地板。
石神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脸上痛苦地扭曲着。他猛然一个转身,双手抱头。
“啊——”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咆哮里夹杂了绝望与混乱的哀号。那咆哮,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警察跑来,要制止他。
“别碰他!”汤川挡在他们面前,“至少,让他哭个够……”
汤川从石神身后将手放在他双肩上。
石神继续嘶吼,草薙觉得他仿佛正呕出灵魂。
《嫌疑人X的献身》读书笔记2注:小说就在这样的嘶吼中结束了,婧子也应该是震撼。最终也是一起承担这后果。始终幸福不了。所以才会发出:这么多人喜欢我,为什么还是幸福不了的感叹。其实,关于石神对她的爱,在小说末尾写出原因了,就像他回答的:我不是去顶罪,我是去报恩的。他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事物,那是使他活下去的勇气,所以你也能明白,他对婧子的爱,为他做的一起,就懂了为什么叫嫌疑人的献身,简单的剧情透露着巨大的情感,最让我震撼的还是那个流浪汉。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算突然失踪,也没人找他,没人担心他,更不会有人报案。因为那个人过着和家人断绝关系的生活。”“石神会想出这么异想天开的计划,多半因为他平常总走那个堤防。每天望着那些游民,他或许会想:他们到底为何而活?难道只是这样默默等死吗?就算他们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更不会有人感到难过……但这只是我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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