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二。熟悉我的人一般要在我的名字里插个“小”字,比如,我的父老乡亲们叫我小王二,从小叫到大,以前我很愤懑,现在很喜欢,等我七老八十,小王二这个称呼会带给人依旧青春的错觉;一些不靠谱的发小,比较爱欺负人,冷不丁在我旁边扔了小炮,说,王二小,小心,你的裤子快要炸了,他们总用课本里王二小放牛戏弄日本鬼子的事情来戏弄我,我发誓,总有一天,要用一千响的鞭炮给他们当项链,炸到他们跟碎纸屑混为一体;叫我王小二的人呢,那将是这个故事里要提到的了,他们和一座城、一群楼、一声欢笑组成了我的大学,那个地方是某市最长的一条街的最西头,101公交车的终点站,古水西。
母亲把军校录取通知书还给我的时候,它已经跟一个流通了十几年的钞票一样,纸的边缘被摸得发毛,封面上的红色也不再鲜艳,毫无疑问,上面粘上了无数人的口水和油垢,好在校门的照片还算清晰,让我的遐想还不至于模糊。自从我收到这张硬挺挺的纸,我勤劳而勇敢的母亲就夺了去,她将它随身携带,逢人便要掏出来讲解一番,这个学校如何好,然后一一摆事实讲道理。没错,之所以读这个学校,原因有四:一是有面子,军校出来以后那可是军官,大高帽一戴,帅爆全村全镇全县都不在话下;二是上学不花钱,每个月公家还倒贴几百块钱,读书还能盈利,这种事只有小学才能发生,背诵一篇课文,爸妈会奖励五毛钱;三是毕业后国家给安排工作,找工作简直如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连北大毕业的都要去卖猪肉了,我这样的渣渣,可能连猪大肠都卖不上;四是我的堂兄刚刚从军校毕业,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而他的很多小学同学已经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整天被爸妈放在火上烤,他们说,你看人家大王二,军校毕业已经工作了,你还在家浪费粮食,猪!
综上所述,报考军校是必然的。其实我的初心并非如此,我从小并没有一个从军梦,也没有因为某个电视节目对从军有什么魔怔般的追求,一切都是我勤劳而勇敢的父母替我做了决定。逍遥自在暑期的一天,伯伯突然兴冲冲跑来说,你堂哥从前方发来报道,如果有兴趣可以一同观摩。于是,在他家,从QQ视频里看到了久违的堂哥,光着上半身,脸上红彤彤的,刚喝完酒,他对我傻笑,咕噜咕噜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我问说了啥,他们说,你堂哥说他羡慕你。我有点糊涂,不应该是我羡慕他吗,这个谜团直到大学毕业才得以解开。
赴校的那天,河对岸的邻居端着覆盖着韭菜炒鸡蛋的饭碗,一边咀嚼一边远远地喊:小王二!以后再不能叫你小王二了。我拖着行李箱走到他家门口,说:您尽管叫,我永远是小王二,这一点,一百年不动摇。
坐在汽车里朝外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邻居的话有两层含义,一是以后我只能半年才能回来一趟,叫不上了;二是我以后该是个大人了,再叫这种昵称颇有些不合适。想到这,我竟然有些伤感起来,连他手里那碗米饭都想再扒一口,从此家乡成故土。
遐想还是出了点问题,校门的照片应该是通过某种技术手段加长加宽甚至补光了,我的母亲和我拎着箱子站了仔细端详了一些时间,她说,应该是这里。经过三年高中的非人淬炼,我明显比她聪明,白板黑字写得很清楚,加之校门口摆了三两张迎接新生的桌子,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像是卖菜一样热情地张罗着。
走向那排桌子,我并不如母亲从容,紧张起来,掏录取通知书,差点被劣质拉链的锯齿撕裂,虽然它已经处于将裂未裂的边缘。现场级别较高的干部有点不太适应我们提供录取通知书的气质,毕竟他有可能是第一百个摸过这个东西的人,他展开来,又与我的身份证对了对,微笑着说:王二同学是吧?欢迎入学!你被分到了学员十队,请按照展板上的提示办理入学手续。说完,他将我们的视线引向了校门里路边的位置。
进去之前,母亲提醒我忘了一件事,我脑子里兜了一圈没记起什么,她稍微抬了抬右手,我恍然大悟,连忙气沉丹田,像武侠小说里运气一样,将胸脯鼓得高高的,猛地抬起右手,五指夹得跟我爸要扇我耳光那时候一样紧。干部噗地笑起来,说:同学,穿便装是不能敬礼的,再说,你动作也不对,手要贴着胸前往上抬,算了,很快自然有人教你的,快进去吧。
走向学员十队宿舍楼的路上,母亲一阵埋怨,说应该在来之前请堂哥给我开个小灶,教我练练三大步伐和基本动作,免得初来乍到,训练跟不上,被人看不起。我对她对我的不自信感到十分诧异和不屑,她也不想想她儿子是谁,经历过高中三年的军事化管理,三年来,除了跑从来没走过路,三年来,洗澡从来没超过五分钟,三年来,米饭下肚之前从来没嚼过,论吃苦,谁与争锋,论受累,何人能比,怎么还能跟不上,天大的笑话。
爬上了宿舍楼四层,迎面撞上了一个女生,她的泪水和胸脯一起蹭到了我的胳膊上,轻微的温热之后凉丝丝的。再去锁定目标,已是背影,捂着脸跑开了,一低头,一小撮碎发摊在我的胳膊上,爽肤粉的感觉。
母亲在我之前发现王二和其他七个名字贴在了一个门上,并且与其他七个人打了招呼,说一些互相关照的套话。我还没跟他们进行完例行的眼神对接,走廊里响起刺耳的哨声,一个人扯着嗓子高喊:请各位同学抓紧办理相关手续,中午之前,请各位家长离校!
在走廊的角落,母亲郑重地握住我的手,从来没有那样地紧,生离死别似的,她眼睛里含着泪,哆哆嗦嗦地说一些生活上的细节,吃饭使劲吃,训练不要偷懒,衣服要天天洗,跟同学们好好相处等等,我一个字都没听得进去,眼睛到处乱瞟这个新奇的地方。我的情绪明显跟她不合拍,预备留到校门口送她上车再发作。
到了一楼却被拦住了,家长进来了可以出去,新学员只能进不能出。一刹那,慌了神,我的泪毫无预兆地在眼眶里一圈一圈地润滑着,跟母亲招手再见,她三步一回头,像复读机一样,又将在四楼角落里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次,我认真地听着,一转身,哗啦一下泪全飚了出来,从一楼一直淋到四楼,动脉出血一样。跨进宿舍之前,我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别开玩笑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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