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扎腰带,并且是中规中矩的黑色皮腰带。在此之前,总嫌这玩意浪费时间,比如嘘嘘的时候,还要逐个步骤解开腰带,抽出衬衣,压下内裤才可以解脱,不像松紧带,连着两三层直接扯下,只有慢条斯理的大人们才会穿戴这种笨重的累赘,比如我们的中学老师。他总会将衬衣整齐地扎进裤腰里,腰带将肚子饱满地箍住,在教室的空隙间来回踱步,显示他肚子里全是墨水而非泔水。
领到的裤子长短倒是正好,只是腰部太肥大了,撑开之后,里头近乎可以再站一个王三王四,腰带也要剪去一截,不然会从腰间掉出来,成何体统。镜子跟前,我努力回想父亲的模样,颇具仪式感地整理衬衣下摆,扎上腰带之后,沿着裤缝线在腰间将裤腰左右各折叠一公分,才不至于像一个扎了口的蛇皮袋,带个花边,显得不利索。
从走廊到大教室的距离,我决定在混乱中斗胆模仿队长,将肚子挺出去,肩膀也端着,好让两枚一道杠的肩章能够不偏不倚顶在肩上。美中不足的是皮鞋实在不合脚,不是大小问题,而是软硬问题,每走一步,都在全方位磨皮去角质,好不容易垫着步子到了队列,脚后跟隐隐刺痛,被狗啃了一口似的。导员对我们集体焕然一新比较满意,说:终于像模像样了!开不开心?众人齐呼:开心!导员又说:不要开心太早,这身衣服穿在你们身上,还只是衣服,两个月后,你们要让它变成皮肤,这是有代价的,你们要脱下身上那层旧皮,脱下你们脑子里的顽皮,能不能做到?众人齐呼:能!在事先没有商定的情况下,我们每次都能保持呼声一致,也算是未解之谜。至少我每次都是滥竽充数,跟着别人喊,将自己不自信的应答投放在声潮的汪洋大海里,却终究找不出那个第一个带头喊出口号的人。
关于这双黑不溜秋、坚如磐石、秃头老土的制式皮鞋,队长充分考虑到了我们的烦恼。他说:这皮鞋就跟现在的你们一样,欠收拾,教大家一个诀窍,回去之后用铁板凳砸软,不用担心砸坏,它的质量超乎想象力。这让我瞬间想起儿时陪母亲去集市上买塑料桶,为了验证质量上乘,卖主便用砖头试之,令围观人群叹为观止。
各家寝室里传来暴烈和残忍,纷纷将皮肉之痛加倍奉还给皮鞋,砸到鞋跟发烫,砸到鞋面满是皱纹,再穿果然合脚多了,对于顽固派,暴力是最简单最管用的方法,这是经过战争历史检验过的真理。从这个角度来讲,队长不把我们当人是有原因的,只有感同身受了不是人的人,才能不会把敌人当做人,在猎杀他们的时候不会优柔寡断。穿着被深入改造过的皮鞋,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前往训练场,在那里,这双鞋将会经受泊油路滚烫的炙烤。
跟习武之人首先练习扎马步一样,军姿是一切队列动作的基础。与迷彩训练服的宽大无形不同,常服如同一层透明的标尺,身上每一根骨头和每一条肌肉的形状都会在衣服的外观上留下痕迹,假使没有收腹,腰带与裤腰之间便不能绷得很紧;假使双腿没有夹紧,裤子之间势必能看到一条细缝;假使双肩没有后张,领口向下的第一个纽扣便松松垮垮。总之,一切遮盖在衣服底下的偷懒行为都不会逃出队长和导员的法眼,他们如同寻找鬼魅的道士一样,在我们这些人肉墓碑之间逡巡,杀人的眼神和猛烈的纠错动作给人浑身过电的羞耻感,有个专用词语,冒泡。
动静如同围城,彼此憧憬,倒腾久了想一动不动歇着,一动不动久了想让自己变成拨浪鼓摇个够。汗珠从额头出动,到了眉毛那兵分三路,一条绕道太阳穴,沿着脸颊往下淌,痒痒的,越希望它半路蒸发就此结束,偏偏援兵随后就到,奔流不息;一条顺着眉毛直流而下,挂在眼睫毛上,将视线打碎成万花筒,模糊到看不清队长有没有盯上我,忐忑地使劲眨两下眼睛,汗水珠子跟橡皮糖似的;最后一条顺着鼻梁往下走,在嘴唇处分流出一部分进入齿间。之所以这样细致地描述一文不值的汗水,并不是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生理体验,只是平时熟视无睹的汗水在代表尊严的脸上肆意玩弄,实在叫人生气,如同一个重症患者对一个在自己身上乱爬的苍蝇都无能为力,放宽心皆大欢喜,越生气死得越快。
不仅是在脸上,汗水在全身上下到处游走,十分感谢纯棉的制式内裤承载吸收了一大部分,剩下的沿着大腿继续往下奔流,夹紧的膝盖处湿乎乎的叫人难受。我决定放大胆子稍微分开一下,一股穿堂风嘶溜过去了,局部的清凉感缓解了枯燥,此时别说动一动胳膊或者腿,即便是有人用小石头砸一下我,都要欢喜得不行。
队长满足了我的愿望,飞踹了我的膝盖,要不是我提前通过他打嗝的气味寻查到某人靠近的气息,大概就要摔倒在地了。我一刹那暗自用力,脚趾在皮鞋里摁得死死的,得以站稳。他说:王二!背包打不紧,腿也夹不紧,以后你就叫王不紧,好不好?我摇摇头。他说:做动作喊报告了吗?我说:报告,我想摇头。说完,我又重复摇了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扑克牌,在我眼前晃了晃,没错,那是一张红桃二,塞进了我的腿间。
当然,有幸被扑克牌加持的不止我一个,他在大强的腿之间也塞了一张,原因是他的腿一直在哆嗦。我推测他是要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劲都用在了膀胱位置,只是不敢说。中场休息到了,他果然捂着肚子弯腰跑去洗手间了。而我,首先是抹去那些该死的汗,脚底下像是铁板烧似的,失去了知觉,谁要是用一支雪糕勾引我挪一挪位置,大概也行不通了。
这时,噗通一声,比被子掉在窗户外面的声音更清脆一些。阿芸!不少人已经围在了她旁边,而我,艰难地搬动腿脚,一瘸一拐地捱到那里,她小麦色的脸蛋居然白一块红一块,煞是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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