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资

导语：你是否会在人生的某一瞬间感受到不想为了谈资而活，不想为了记录而记录，不想为了自我陶醉而交谈。经历丧子之痛的她打算去墓碑旁，过一个和这三个月以来的许多次一样的，没有谈资可言的傍晚。

谈资

作者|张双

她坐在学区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只是看着好看的椅子让她现在腰背发疼。

这算是在儿子夭折后的这三个月里她少有的应邀外出之一。对面坐着她的朋友，她的社交圈中口才最好的朋友。

在她的印象中，他的生活总是充实的，就像她在婚前向往的那种生活一样：充满新奇的经历。当这些经历作为谈资之一从他的嘴里涌出时，总是让听众不自觉地忘记手头的工作，跟着听下去。也正因为如此，她今天才决定赴约。毕竟，从别人美满的故事中借鉴适合自己的情节或许能帮她重新靠近正常生活的轨迹。

尽管很久没见，朋友也还是那个样子，衣装得体，看上去很有精神。不过他似乎不知道关于她儿子的事，但并不奇怪。她没有通知太多人，朋友也总是不太关注身边人发生的变故，似乎只是专心于自己的生活。

她向后靠了靠，试图想让过分低的靠背缓解一下她肌肉的酸痛，对面的朋友正说到他半年前欧洲游玩的经历——雷克亚维克的北极光，弗洛伦萨的落日，少女峰晶莹纯洁的积雪，哦，还有塞纳河两翼的风物。

可在这时，她突然觉得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长而难记的地名，与其说是分享，不如说是向她展示他的背诵成果。精致，但是与旅行社的宣传册相似的惊人。

说到欧洲就想到文艺复兴，我从欧洲回来之后看了些书。

朋友如是说。

而后话题就被引向了几百年前的世界。朋友先是讽刺人们只知道达芬奇而不知道莱昂纳多的无知，后来又赞美康斯太勃尔对云的钻研。她的思绪在朋友对乔托评价的语言中逐渐飘远，她想起了她可爱的宝贝。

在孩子出生前，她的生活几乎因为怀孕变得百无聊赖：疲于打理自己，很少外出，重复循环的孕妇食谱，身体上的不适，还有偶尔会冲进她脑海的悲观念头。

可自从看到他皱巴巴的小脸，就在那个瞬间，想做的事一下子铺满了全世界。

她对大海没有特别的情结，但她想带他去海边，想看看他面对那一大片无边的烟波蓝时震惊的表情。她想每天睡前给他念那些一看开头就已经猜到结局的稚嫩又可爱的故事。她想带他去春天的花园，看他的小脸上露出和那些花儿一样美好的笑容。

朋友清了一下嗓子，似乎是要换到下一个话题。她也忽然回过神，听到朋友开始谈论外媒报道的政治偏向性，议院之间的相互钳制，利益集团……

对了，最怕冷的她还要带着她的宝贝去一次光是听起来就牙齿打颤的北方，一定要让这个在南方出生的孩子亲眼看一次那么厚那么厚的积雪。在飘飞的雪花里，她想把他裹成个小丸子，然后看着他摔在软软的雪堆里，留下一个深深的痕迹。

或许用最美好的词汇也形容不了这种奇妙的感受。明明是很小的一个人，却占据了她心里的那么一大块地方。还像有某种神奇的流动性似的，缓缓填满了她心里的所有裂缝。甚至，此前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变得可以原谅。这并不是究根溯源之后的冰释前嫌，而是因为有了他作为崭新未来的缩影，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告诉自己，或许是时候跟过去和解了。那次和解之后呢？她问自己。

是一场意外。

她的宝贝，她的归属感，和几乎所有能让她安稳入睡的因素，都被埋在了郊区的那片公墓，和其他许多人的归属感一起，紧挨着那么多棵松树中的某一棵。

对面，朋友做出了略显夸张的肢体动作，正在谈论康德对正义的定义，亚里士多德关于奴隶制的维护，黑格尔对孔子认识的缺失。不，与其说是与她谈论，不如说是沉醉于一场只属于他的演讲。

第一次，她不再想做他侃侃而谈的听众，她想杀死他口中那些还没说出的故事，那些令人艳羡又雷同的故事。她甚至是迫切地想听点其他的什么，只要不是这些印在平装画册上的扁平的谈资，只要可以映射出她所期待的有真实可言的生活。

她突然开口问起朋友和女友的近况。她知道朋友有一个几乎快谈婚论嫁的恋人。

拜托了，说些其他的，其他的什么都可以。她不想为了谈资而活，不想为了记录而记录，不想为了自我陶醉而交谈。她在心里对朋友说。

她不合时宜地打断让朋友不住愣了一下，然后回答说，他们分手了，分手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有点不甘心，但又已经有了妥协的颓然，问了最后一句，怎么会分手呢？

朋友只是回答性格不合，然后食指和中指轻轻摩擦——这是他构词时的典型动作，而后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而她在那之后也已经不再去听朋友又说了什么了。她只是在他说到激动时配合地做出一些表情，然后在其他的时间得体地微微低头不知道看向哪里，思考什么。而朋友仍然是深深沉浸在自己的谈资被人欣赏的满足感中。

后来，朋友走了，走之前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住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那把并不舒适的椅子里。

直到扫见窗外放学的三三两两的学生，她才抬起手看了看表，嗯，还是去墓地呆一会吧，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她拿起包，走出咖啡厅，没了冲调咖啡味的室外空气冲进鼻腔时好像有某种攻击性，同时从街尾席卷而来的黄昏正逐渐侵蚀城市每一个角。她紧了紧外套，招手拦下一辆车，和司机报了地址。

出租车发动，尾气在还没接触路面时就瞬间液化，变成在深色的柏油映衬下格外显眼的一团白雾。随后涌入接孩子放学的车流。

她靠在车门上。赴约的原本目的落空的彻底。现在她打算去墓碑旁，过一个和这三个月以来的许多次一样的，没有谈资可言的傍晚。

_THE END_

作者简介：张双。偶尔空想，努力积极。

故事大概：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母亲，和活的令人“艳羡”的“谈资家”朋友的午后谈话。

写作初衷：不想为了记录而记录，不想为了自我陶醉而交谈。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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