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的女儿

作者: Frau_R | 来源:发表于2016-06-09 03:08 被阅读0次

    去年冬天,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和朋友们去博登湖上的一个小岛上做调研。阴天,下着小雨,风大,湿冷,每个人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

    于是我们决定晚上一起吃火锅。

    那晚我们围炉而坐,屋子暖烘烘的,锅里煮着可口的食物,汤底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暖意从骨头缝里升腾出来。

    在这样温馨的氛围里,我的朋友小宇忽然低声说道,我感觉很痛苦。

    我诧异地望着她,看到她额头上细密的汗水,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她说:就在刚才那一刻,我感觉心跳很快,胸闷,喘不上气,整个人也很沮丧。顿了顿,她说,我有不好的预感,怕家里会出事。

    国内已经是凌晨了,她执意要和家里通话,我们安慰了几句,使她放弃了联系家里的念头,就继续吃火锅了。

    很久之后我都在后悔,后悔我们那漫不经心的劝说。

    第二天早上,她红着眼睛告诉我,她的奶奶去世了,就在昨晚,大概是她胸闷的那个时刻。

    我愣了很久。

    这是真事,或许心灵感应只是一个巧合,但这段经历使我确信,亲人之间,冥冥中有一条相连的线。

    那是我刚到德国大概三个月左右的时候,那一刻我非常想家。

    冬天的德国,天黑得很早,我常常在下午五点的光景里就躺在了床上,睁着眼,感受着窗外静谧的黑夜。那种感觉很可怕,好像一天里的大部分时候都笼罩在夜里,而且是独自一个人。

    有一天晚上,我从朋友家吃完饭,沿着铁轨走回家。四周静谧,细细的雪粒从空中飘下来,落在额头和鼻梁上。昏黄的路灯映照着路旁洁白松软的积雪,我们边走边笑,有一个时刻,我看到站台上钟表的指针整齐地指向十二点,莫名其妙地,或许是察觉到一种时空里微妙的东西,忽然又很想家。

    那时候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思乡这件事了,那种情愫就好像纸张上晕开的字,墨水边界模糊,不强烈,却令人隐隐地难过起来。

    所以寒假的时候回了一趟家,从康城到慕尼黑,到北京,再到西安。一个人穿越七个小时的时差,就像是坐上了一台时空机。飞行的十五个小时里,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发呆。并没有多少强烈的情感,也不想随意地煽动自己的情绪。只是感觉很安静,很踏实。

    从北京到西安的那一段,我看着窗外落满白雪的太行山脉,半空中薄薄的云,机翼上方透蓝的天,这个时候才真正感到兴奋起来。

    在西安的日子里,我花了很多时间陪爷爷奶奶。早晨去菜市场买好新鲜蔬菜、水果和肉,然后给奶奶带去。白天里看爷爷练字,教爷爷用微信和微博,帮奶奶做饭,陪奶奶玩牌,每天都讲一些有趣的事情逗爷爷奶奶开心。

    我怕下一次回家,就再也没有机会陪他们做这些事。

    我不愿意让老人送我到机场,临走那天上午,我跑去奶奶家道别,奶奶便说要送我一段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她说,你过马路吧,我看你过了马路再回家。等我走过马路的时候,转过身,隔着宽阔的马路和其间的车水马龙,分明看到马路那一侧的奶奶,佝偻的身影,抬起一只手抹了抹眼泪。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见过奶奶掉眼泪,于是立刻转过身,强迫自己赶快离开了,却哭了一路。

    还有外公和外婆,即使住所离得比较远,也回去了好几次。

    最后一次去外婆家的时候,正好将要二月初二,家乡这一天有炒棋子豆的传统,棋子状的面团炒成金黄色,像旺仔小馒头一样,是旧时给小孩子春天的零食。临走的时候,外婆说,我给你装了一大袋棋子豆,你带到德国去和同学们分着吃哦。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很早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讲,老人到了这个年龄,那就是见一面少一面,剩下见面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得清。现在我身处异国他乡,每当想到这段话,鼻子都要酸楚。

    从前我总是和母亲吵架,然而这次回家,却感觉我们彼此都平和了很多。我以前总是埋怨她不会做饭,可是这次我没有讲,因为的确看到她已经在努力做菜给我吃了。可是临走的时候,她攀着我的胳膊说,妈妈最难受的是,这个寒假都没有好好给你做饭吃。

    父亲一直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可是他从我一回家就讲,你一走,爸爸是真的舍不得了。

    想起去年圣诞假期从布拉格往家里寄了两张明信片,分别给父亲和母亲,上面分别写着:请帮我照顾好爸爸/请帮我照顾好妈妈。

    寒假期间还有一个精心动魄的小插曲。

    有一天早上,和妈妈在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打电话给我,让我把父亲的电话号码给她。我察觉到异样,追问之下,她才告诉我母亲在医院,却不肯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立刻赶往医院,在医院门口我问她在哪个科,她说,在抢救室。

    从此一直到见到母亲,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一边奔跑着,眼泪哗啦啦就落了下来。大脑里一瞬间掠过很多,却又如同被忽然烫着的动物一样,对那些不好的假设本能地弹开了。

    后来我见到母亲,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万幸只是虚惊一场。她虚弱地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我抚摸着她的额头,想代她去受一切的苦。

    想起前两年自己做过的那四次手术,每一次手术后,母亲也是这样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麻药褪后,我总是痛得睡不踏实,就要让母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心,才能感到踏实。

    那时的父亲和母亲,要一边上班,一边轮班来医院照顾我,晚上睡在我的病床旁。他俩是我的守护神,而我,也要守护好他俩。

    后来母亲带着我去寺庙里吃了一次斋饭。我们坐在宁静的经堂里,头顶是巨大威严的佛像,我觉得,人生的因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好比一片茫茫海域里偶然连结在一起的一团水草。这一生我是程氏的女儿,生在这个家庭里,便要好好做这个女儿,这个孙女。不是因为身份和责任如此,而是因为,我被这家人温柔地爱和呵护着。冥冥中似乎有一双眼睛仁慈而悲悯地注视着我,而我也因这目光的牵引,在尘世的茫茫海域中不再独自漂流。

    回德国的航程也是十五个小时,我穿越了七个小时又回到了康城。时光机带我回到了现实里,寒假的所有都像是一场梦,而我曾以为回家才是现实。

    曾经我也有旺盛的野心,然而这两年却变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内向,平淡,甚至有点无聊。我把自己收缩起来了,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在慢慢改。

    意外的收获是,我渐渐明白了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值得珍惜的。

    我并不确切知道这种转变发生在哪一刻——或许是在清醒地感受着电钻推进骨骼里的时候;或许是在昏迷中醒来,看到守着自己的奶奶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或许是坐在轮椅上路过夏天的云的时候;或许是带着巨大的耻辱和疼痛学走路的时候;或许是得知母亲在抢救室的时候;也或许是在异国独自生活开始的时候......

    前几天和母亲视频,说我去年临走时买的一盆茉莉开花了。洁白的花朵,纤细的茎枝,清爽的叶子,隔着屏幕都闻到了花香。

    父亲告诉我,他在阳台上播种了我给他买的香草种子,然后将莳萝、香茅、百里香和鼠尾草一一指给我看。像《斯卡布罗集市》里唱的那样,父亲自豪地说。那是他最喜欢的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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