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千年

古观音禅寺银杏

序

这是我欠你的。

晨色，午照，暮霭，夜影，里。

春风，夏阳，秋雨，冬雪，中。

累年忘断，一朝忆起，于是，我去赴一场盛世之约。

长了一千次叶，开了一千次花，结了一千次果，而你，终于在一个层云低垂的瑟瑟晚秋里等到我。

（一）

烽烟燃遍四野。我堂堂男儿岂能不带吴钩？我堂堂男儿岂能不赴战场？我堂堂男儿岂能不平动乱？

那昏聩的末世帝皇，只懂骄奢享乐，被人攻了城池，围在域外。

着劲装，跨战马，夕照苍凉，立在烈烈的晚风里，任衣袂翻涌。我双眼通红，环望血染霞云的雁门关，有些黯然，又有些冲天的豪气，我死了兵将，可我也退了外侮。

风马长奔，我辗转征战，立下赫赫战功。

反他娘的，这世道，恍成洪荒。就由我来，殁了这群魔乱舞。

手起，刀落。一粒血颅萎地。这样的事，不过寻常，再也不复初时欲呕的狼狈。

破了旧河山，听说宇文斩了龙首。

我的父亲废隋帝，自称皇。至此，我改口，称“父皇”。

父皇还不是父皇的时候，曾执我手，许下诺言：若我称皇称帝，你必是我的太子。

后来，父皇成了父皇，我却不是太子。

我依然四处征战，声名愈隆。太子知我是其继位之大患，想要除而后快。我心冷峻，纵你是刀俎，我岂是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玄武门。血海恣肆。

那日清晨，长空碧湛，有和暖的风。我率兵伏击，一箭射死太子，部下射死齐王。他们，一个是我大哥，一个是我四弟。皇家自古争权夺利，手足相残，我亦心中有痛，可我不痛下杀手，那魂归九泉尸体横陈的就是我了。

后，父皇禅位，乃封“太上皇”，我继承皇位。

我贵为九五，一袭金色绣龙的袍服，睥睨天下，那是权利的顶峰，那是君临九州无人不跪的生杀予夺。

我亲睹隋灭，深知民为国之根本，这血海征战换来的江山，我要看她繁盛昌隆，我要让人人饱暖无忧惧，我要做明君，奏一曲贞观长歌以扬后世。

大唐到底是清明了，我心甚足。

风云几十载，万千世事，有些风流云散，有些深种不忘。

我记得那可笑的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被判死罪，监斩之人乃我治下名臣，龙王不知得谁点化前来求我，我应人事，借故拖延臣子，谁知我臣入梦斩龙，那老龙王以为我只是胡乱应下，未曾想真心救他，遂有死不瞑目之感，游魂夜夜搅扰。

我不堪其扰，延得大师，得其指点，要我手种一株菩提树，以超度，以安魂。

终南山，自来就是佛道圣地，勘点风水，择其一处，起寺院。

寺院初成，我摆架出宫，车舆浩浩荡荡拉成长龙，皇家威仪彰显得淋漓尽致，只为在南山下种一颗小树。

那是一株银杏，我总觉得它桀骜难驯，枝枝杈杈朝着四面八方，不像别的树，圆润天成。可是我喜欢那扇形的叶，也喜欢那秋后的澄黄，不似掺杂。

填土、洒水，手植银杏于南山下，自此远遁千年，不知它是否会翘首向北望帝都，凉凉的，是落雨了吗？

（二）

夜凉如水，梦中是环佩叮当的盛世大唐，是深墙大院里的圣主明君，是颓而又兴的观音禅寺。

哦，还有那灿若金缕的秋后银杏……

醒来，去寻那，去寻那不知隔了几世的手植银杏。秋凉，云翳低垂，风动，衣衫乱舞。

入院，一抱修竹青翠成屏，迈步绕来，经过佛堂，进门磕一个虔诚的头，额前刻上印记，我愿在这梵音清唱里跪成恒久。

三进的院子，你挺着灼灼金色探出半身，我的目光再难挪开，这颜色，这颜色好似当年的袍服啊！

好多年过去了，久得沧海足够成桑田，你却依然立在终南山下，不悲不喜。你着一身四季变迁的袈裟，哦，是谁？在你身前摆了一尊金佛！又是谁？在你四围装了木质栅栏？还有那石桌石椅，谁曾烹茶于此谈经论道？

这些，这些我都不知道！那些缺失的，只好让它继续缺失！未来的日子，我愿在静夜，吹一曲悠远箫音，寻出那场诀别。

是我一手推你入了佛家，院中荷枯菊残，唯你正美得惊心动魄。来寻你的人太多，腾不出清净时间让你我诉说别离，我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或许连你都已认不出，本来，本来我也只是寻常路客。

一叶旋在肩头，我悄悄抹了眼角溢出的泪，檐边的挂铃叮叮当当。这声音，你听过多少次？在月夜微明时，在日出东山时……

我匆匆到来，见你筋骨扶疏。曾，我在夕阳融金时想起过你，那时我已老态龙钟，哪里能再见你，如此，一别千年。

你载着我远别红尘的心，静静走过春秋冬夏。

每年，黄叶铺满地时，有那么多人守在你身侧啧啧赞叹，你已荣枯千次，我却一次都不曾看到，我也不愿看到，我只愿在你最美的时刻，默守一个午后，用最深情的眼波，缱绻流连。

忘了你脚下的神泉，千年前我喝过那甘冽的泉水，千年后我只能听那叮咚的泉歌，一样的一样的，都那么美妙！

我已离去，又再归来，只想多看你一眼，只想你四围无人，可喁喁私语，可惜，我未曾等到。

此后，还有多少个千年，供你我长相别离？

你终是你，我自去乱世轮回，只要我回到这尘间，只要我回到这尘间……

誓言有些轻薄，誓言终显苍白。那日别后，我在心中唤了多少次再去，终不成行，该在隆冬，你卸尽金黄，我布衣加身，无人叨扰，细述千年风尘，那故事定是百转千回，动人肺腑。

（记乙未十一月十一日寻古观音禅寺探太宗手植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