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知道老张头是个练家子的人并不多。一是因为他们家住的偏,孤零零一幢青砖房自个儿杵在东南角上,基本上没什么四邻八舍;二是因为老张头不是本地人,十里八乡的人就没有个沾亲带故的,除了同样是外乡人的老伴就只有一条大黑狗整天跟在他身后;三是因为老张头脾气不好,虽说也谈不上暴躁,却总是阴着个脸打量人,让你说不上来的难受。大家伙之所以知道有这么个人,主要是因为他不仅嗜酒如命,而且命还很硬,整天喝得七荤八素,却无病无灾,硬梆梆地活过了100。上一次人口普查,县里来的一个小姑娘问他高寿,他自称99,但我那当村主任的表叔却一口咬定他前年就这么说了,今年老张头肯定已经是101了,跟台湾那个大楼一样高。
醉拳张
表叔曾经到台湾自由行转了一圈,爬了阿里山,看了日月潭,上了101大楼,回来之后逮着一个人就是一顿吹,只是从来不敢挨着老张头说。他知道老张头早年就是从台湾过来的,每到年底省城还会下来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登门慰问。当然,这也是近些年才有的事。曾经有那么一回,老张头在收下慰问品之后心情特好,甩掉身上已经穿得油亮油亮的军大衣,要给领导们耍一趟拳以示感激。一帮人当时就吓坏了,唯恐老张头这把年纪了一时冲动跌个跤闪个腰啥的到时候可没法收场,于是忙不迭就把他给劝住了。事后说起这茬,表叔直笑他们不识货。
相比拳脚上的功夫,老张头的酒量似乎更有名头。传说他每天都要灌一斤白酒下肚,虽说逢喝必醉,但似乎从不伤胃,回头酒醒了之后马上就可以继续。他膝下无儿无女,每年从地里刨出来的吃食勉强喂饱他和老伴,至于打酒的钱基本是都是得靠上面发的养老金和慰问款,至于领导们送来的灵芝孢子粉、铁皮枫斗晶之类的补品也都被他统统拿去镇上换成了一坛坛的荞麦烧。表叔说有事儿找他必须要赶早,你吃过早饭在地头上撞见他,他还是清醒的,等到上午九点再去找他,可能已经醉倒在床上了。
上高中那会儿,我天天都要摸黑赶到学校上早读,有一条近路是从老张头房后插过,每次蹬着自行车从那边走的时候,都能听到他家院子里嘿嘿哈嘿的吆喝声。一开始我吓得够呛,搞不清那老头在里面到底鼓捣些什么名堂,后来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停下来,在他院墙下面支稳车子,踩在后座上抻着脖子看个究竟。当时好像是初春,像我这样的半大小子也扛不住冻不敢脱毛衣外套,可老张头光着膀子披个褡裢正在院子里边疾走边出拳。我对于拳法的了解,虽然仅限于李连杰的表演和金庸的描述,但老实说老张头的这套拳真的看不出任何高明之处——体态丑陋,步伐呆滞,出拳既不威猛也不迅速,倒是显得有几分怪异,如果不是那身像模像样的行头和中气甚足的呼喝,我真有可能以为他是在跳大神。
我的偷窥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被他们家的狗就觉察到了,老张头斜眼往墙头一瞟,凶光乍现,吓得我赶紧缩下来推上车子就跑。完了一口气狂蹬到学校,坐在教室里我开始后怕,据说偷看别人练功是武林大忌,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一般是要被从严处理的。此后很久,我都经常做噩梦,梦里被老张头抓住,说要废我武功,我哭喊着说我本就不会武功,老张头说那就必须拜他为师,为他端茶倒水搓内裤洗马桶,然后就醒了。所幸的是老张头一直没有来寻我报那偷师之仇,而我也一直无缘投入他的门下。
毕业返乡找到工作以后,我跟表叔提起当年偷窥老张头练功一事。对于我的描述,表叔不屑。过了几天,他叫我打上两斤散酒,切上几个冷盘去老张头家,说让我长长见识。到了之后,没说几句话他就陪老张头就喝开了,我负责倒酒。酒下去一半的时候,老张头的眼里开始逐渐泛出光芒,只是他浓重的闽南口音里夹杂着那些老底子的本地土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好在喝多了的人都是复读机,多听几遍总还能明白个大概。原来他幼年随父亲下南洋谋生不成,辗转到了日治时期的台湾,拜了一个武人为师,取了日本名字,由于拳脚功夫出众还曾被编入当地军队。成家立业没几天台湾光复了,他被国军整编到金门布防,后来他所在的那艘炮艇集体起义,他重返大陆,重新找了媳妇……
说着说着,老张头霍然站起耍开拳来,但见他走位飘忽,拳出如风,拳风携着酒气所向披靡。表叔连声叫好,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突然瞥见先头一直躲在里屋没露面的他老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一只手扶墙,一只手在抹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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