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打败了希腊式「标枪方阵」

金银铜铁16：北宋狄青（平定两广）

狄青 打败了希腊式「标枪方阵」

六年对夏抗战结束，狄青从边境回到首都开封，成为高级军事将领（1044年）。仁宗嘱咐他敷药除去刺字，那是宋朝战士入伍时必须在面部烙印的记号，它让逃跑变成不可行，而潜台词是「形象和社会阶层的绝望」。

狄青回答：「臣愿留以劝（鼓励）军中，不敢奉诏。」他希望保留这卑微的印记，告诉抬不起头的战友，只要努力就能发挥专长，成就一番事业。结果不仅战友振奋，平民大众也很感动，叫他「面涅（脸上刺字）将军」，认为武曲星来到人间了。

狄青保留面部烙印的记号，平民大众叫他「面涅将军」

粉丝团壅塞道路

狄青在官邸进进出出，每趟都会制造一阵交通大混乱。「青在西府（住在枢密院官邸）四年，京城小民推其材武（京城小市民传颂他的才干和勇气）。青每出入（他在西府进进出出），辄聚观（居民和路人都挤过来围观），至壅路不得行（粉丝团造成道路壅塞，人车无法通行）。」（司马光《资治通鉴》）

狄青没有披戴起英雄的光环，他对文官系统始终尊敬、退让。回到京城八年后（1052年），一步步升迁成国防副长（枢密副使），碰触到知识官僚的敏感神经。这是军人的玻璃天花板，后来南宋岳飞的生涯，就是在这个位置叫停的。

「行伍出身，怎么能当枢密副使？」政府官员集体跳起来了，代表人物包括柔弱而稳重的御史中丞王举正、大炮型的右司谏贾黯，还有真正的好人御史韩贽，他掏出全部的财产和退休金来购买田地，养活了一百位族人。

宋朝讲究文官系统

平定大南国（两广）（1053年）（战区司令：狄青）

交趾（北越南）民族性特别强悍，趁着大宋心态软弱了，长年侵扰边境，并且奴役广西境内的少数民族（壮族为主）。壮族首领侬智高不堪虐待，几次要求归附大宋。但那位泥菩萨自我弱化，被辽夏的侵略搞到焦头烂额啊，精锐部队通通布置到北方边境去了。在南方对交趾只能吞下去，更不可能保护壮族。

交址的位置

自己的族人自己救，侬智高召集壮族民代：「今吾既得罪于交趾，中国又不我纳，无所容，止有反耳。」决定建立大南国，率领全体军民同胞沿着邕江（珠江支流）东下举事。目标是壮大自己，建立两广王国，跟交趾抗衡。

壮族

标枪镇席卷两广

壮族战士五千名，编成类似希腊步兵方阵的「三人组」标枪阵。「一人持牌以蔽身（一个人拿盾牌提供保护），二人持枪以杀人（两个人拿长枪进行刺杀），众进如堵（三人组同时前进，像一堵墙），弓矢莫能加（弓箭没办法伤害他们）。」

大宋自废武功，放弃训练和戒备，两广各州基本上没有设置城栅（防御设施）。双方刚刚接触，守军就望风溃散了；九个城池的守将捐躯，一个城池弃城逃亡。壮族人「广西半月游」，从攻陷邕州（广西南宁）开始，占领十二个州，阵容增加到一万人。

接着进攻广东，围困广州两个月，兵力增加到五万人，仁宗终于开始着急。大宋对国防工业的态度很鸵鸟-- 重点放在区域中心，城墙做到固若金汤，派驻顽强而高素质的部队；对周围的大片「非重点地带」形同放弃。

智高在广州城外等候两个月，但少数民族只懂得野外作战，没办法克服那堵城墙。最后决定放弃「蛋黄区」广州，掉头去攻击「蛋白区」（非重点地带），这里守军素质和戒备松垮垮的，智高短短一个月就席卷两广各地。

庞籍推荐狄青

败阵报告连续传送到开封，众学霸事不关己，照常过日子。仁宗急了，问同平章事（宰相）庞籍有没有口袋人选，庞籍这才推荐老部属狄青。同一时间狄青也没办法再保持低调了；虽然国防副长（枢密副使）没资格主动提议什么，还是临危请命，要求从藩落（陕西边境）调派具有作战经验的广锐军（精锐部队）1.5万人。

（大宋从中央禁军、庶边禁军到当地驻军，各级部队都配备一个文青色彩浓厚的番号。骑兵叫归明神武、克胜、广锐、武清。

步兵品种繁多：

﹡天子护卫系列：捧日、天武、顺圣。

﹡动物系：龙卫、虎翼、飞虎。

﹡神勇威武系：神卫、神勇、神射、宣威、威宁、武卫、威武、宣武、广武、步武、勇捷、效忠等等。）

破格授权

仁宗已经在三个月前派遣文官孙沔、余靖去主持战事了，谏官建议：「狄青是武人，没有能力独立指挥作战，应该派遣文人当副官。」满朝学霸猛点头，只有庞籍反对：「青起行伍，若以文臣副之，必为所制，则号令不专，不如不遣。」（《宋史》)      

庞籍指出，如果再加派文臣，狄青铁定会被这位副手轻视，而且会处处受牵制，那何必还要派狄青去打仗呢？这状况已经造成王师屡战屡败了，大宋还能继续承担失败的后果吗？两广已经大体上沦陷了，湖北、江南也在亮红灯。

庞籍独排众异，反对文官指挥武将，应全权授权狄青

仁宗听进去了，打破大宋的传统，破格授权狄青全权负责岭南（两广）军事行动，只有民政业务需要跟孙沔、余靖商量。

将士死伤累累

大部队步骑夹杂，行军速度缓慢，从陕西走到广西宾州前线（宾阳）需要三个月。在这段期间，余靖已经到任了，却丢掉宾州，而且两广又沦陷了几个城镇，将士死伤累累。

大宋部队的人设和心理防线都崩塌了，弥漫着失败情绪，而且出现「多头马车现象」，「诸将视其帅如寮寀（读「聊采」、同僚），无所严惮（不怎么顾忌）。每议事（每回商量事情），各执已见（每个人都有意见），喧争不用其命（闹烘烘地不听上级命令）。」

前线状况太惨了，越接触越损失。狄青在半路通告各将领，等他到达宾州之后统一指挥，目前只能防守，不要再发动攻击。

但余靖不习惯被武人领导，因此忽视军令，仍然派遣部将陈曙率领步兵8000人出击。结果是可想而知了，在要塞昆仑关惨败，死亡两千多人，损失大批器械、辎重，部将袁用等人全体逃走。

战前三步骤

狄青率领部队，在元月5日到达宾州，进行「战前三步骤」：

（1）整饬风气

大宋策略性地拆开将领跟战士，他们互相不认识，没机会培养战斗感情或默契。因此狄青跟这群陌生人见面，首先要拿出行动，建立一个赏罚分明的环境。

到达宾州第二天，把孙沔、余靖残存的几千兵力，拨进狄青带来的1.5万名部队当中，并且在幕府集合全体将领。

狄青点名陈曙站在庭下，指出号令不能统一口径发布、执行，造成作战失利（「令之不齐，兵所以败」）。他用战败逃走的罪名，下令斩杀陈曙、佐吏和其下的基层领导共31人。

狄青上阵先斩战败领导31人以振士气

全体将官发现，过去的颓废已经成为历史了，现在他们必须打起精神，跟随一个坚定的领导。「众将官股栗（大腿开始发抖），莫敢仰视。」

孙沔、余靖交换了一个惊愕的表情，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哪可能容许武人超越知识官僚的意志，做出这种行为！但目前他们的职衔低于狄青，只能干瞪眼。

余靖毕竟是高级知识官僚，虽然环境变了，还是要表现出勇气和担当。他不想等着被处分，干脆挑起责任，主动走出行列请罪：「陈曙战败，也是我调度有问题。」

狄青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他表面上是长官，实际上没资格责怪知识官僚：「舍人（类似『员外』、『阁下』，称呼尊贵的官宦、士族）文臣，军旅之责非所任也。（阁下是文官，军事不是文臣的责任。）」

（2）筛选援军

稍早余靖建议仁宗，借用交趾两万兵力。但侵略者哪能倚靠呢？这场灾难的源头，就是交趾连年欺压壮族啊！光是壮族就席卷两广了，交趾更贪婪、更不顾道义，届时该怎样抵抗呢？

狄青紧急上奏：「官军自足办贼，无用交趾兵。」大宋应该自立更生，不要把国家安全托付给交趾。仁宗同意。余靖面对这么有意见的国防副长，也只有吞了。

狄青自己想办法，他要求西部藩落（边境）的广锐军，支援两千骑兵。现在南征队伍的阵营，步骑总数达到两万人。

（3）放烟雾弹

粮运落后了，狄青下令顿甲休战十天，先调集粮食再开工。智高听到探子回传的情报，以为壮族人在两广闯荡八个月，终于能休息一阵子了，于是张灯庆祝元宵。他们还没发现，眼前的敌人有多可怕！

「战前三步骤」完成了，大宋军队已经准备就绪，进入最佳作战状态。

奇袭昆仑关

元宵节半夜（元月16日清晨三点钟），狄青把两万部队分成先、中、后三军，亲率先军高速出发，奇袭昆仑关。利用火器优势，苦战到下午，抢走这个险要的关隘。

昆仑关

他留下一部分兵力镇守，亲自率领主力部队离开昆仑关，直接冲向智高驻守的邕州（南宁）。

归仁浦决战（邕州郊外）

壮族人失去有利的地形（制高点昆仑关），完全没有灰心。全体男女老幼不愿意待在坚固的邕州城里，毅然出城作战，准备复制过去八个月的业绩。

「标枪部队」真彪悍哪，盾牌和标枪协力。宋军前锋没办法抵抗，指挥官孙节在竭力拼搏之后阵亡了，侬军心情大好。孙沔这些读书人绝少离开城池、靠近火线，现在撞到「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场景，在惊骇之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将士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固然很悲催，但他们已经见识过狄青的执法态度了。没有一个人敢退后，通通当成没事，继续忘掉生死拼搏下去。

狄青也没打算让他们退后。标枪部队再怎么刀枪难入，还是有一个软肋-- 盾牌挡住攻击，同时也把视线挡住了，没办法观察整体形势。

狄青拿着旗帜，指挥步兵血肉筑长城-- 不计代价，继续跟「标枪部队」决战，为背后的骑兵提供掩护。骑兵分成左右两翼，在黑暗里静悄悄地绕路，最后从标枪部队背后冒出来，把他们冲撞成三股。

壮族人只见过宋军的脆弱，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战略，过去半年累积的自信消失了。宋军在「归仁浦决战」胜利，「追奔十五里，斩首二千二百余级，生擒五百余人。尸甲如山，积于道路，伪署将死者五十七人。」

邕州城对峙

智高奔回邕州城里，宋军追赶不上，在邕州城下搭营。入夜了，双方终于结束漫长的一天，熄灯休息，但半夜宋军又发出一阵鼓噪。

邕州

壮族人在几小时前曾经崩溃过，现在心情还没平复，又面对一个新挑战。他们在惊惶当中，忘掉邕州有铜墙铁壁，以为宋军要杀进来了。

这些对手像死神，放弃求生本能，抛开「日出而战，日落而息」（正常作息），究竟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壮族人心底涌出一阵疲惫和绝望，再也拼搏不下去了，干脆弃城逃走。战场上没有互动或厮杀，只剩下狄青一方，岭南战役就这样结束了。

「迟明（黎明），青按兵（停战）入城（进入邕州城），获金帛数以万计、杂畜数千。招复（召集）老壮七千二百尝为贼所俘胁者（被侬军俘虏并胁迫作战的七千多位战士），慰遣之（安慰他们并且宣布解散）。」

或许是敌军在上游放毒吧，不少将士在邕州城饮用江水之后死了，狄青非常难过。晚上山顶涌出一股泉水，味道甘美，部队度过难关。

余靖 夸张的赞美

壮族几位心腹大将阵亡了，智高孤伶伶地逃到云南大理国，在那里被杀死。余靖不得不打心底佩服狄青，他把壮族将士的尸体集中掩埋，在邕州城的死角建立京观（土丘），拿起大笔撰写《大宋平蛮碑》，记录作战经过，给狄青一顿夸张的赞美。

余靖撰:大宋平蛮碑，赞美狄青

狄青是智能型的将领，跟拳王式的大猩猩风格形成反差。孙沔发现「青为人慎密寡言（话少、重思考），其计事必审中机会而后发（事先沙盘推演，抓住时机才会才会采取行动）。行师先正部伍、明赏罚（面对一群陌生人，第一步先端正风气和纪律，做到赏罚分明），与士同饥寒劳苦（跟将士建立同甘共苦的实质心理连结）。」

建立纪律和感情，一切都好办了。「虽敌猝犯之，无一士敢后先者（即使遇到奇袭或突发状况，没有一个战士敢落后），故其出常有功（所以每回出击都迎向胜利），尤喜推功与将佐（而且习惯性地把功劳推给副将）。」

孙沔崇拜

在广西就是这样的。战胜之后狄青退出核心决策小组，把「善后、盘点接收战利品」交给孙沔。这几天孙沔面对狄青的勇气，已经感到讶异了，现在更钦佩他的胸襟，发现他远远超前自己。

当地有个传说：狄青率领援军前往广西途中，听说侬智高已经秋风扫落叶，正在准备建立两广王国，部队被「必败的决心」征服。狄青在桂州某处庙宇祷告之后，洒出铜钱100枚，发现正面通通朝上。狄青下令通通钉牢，约定回程再检视。

战士发出类似打雷的欢呼，认为上帝提出祝福的保证了，产生必胜的决心。回程再去救出那批铜板，才知道是狄青订制的「双正面版」。

「厉害了我的狄」，行军三个月，经过短暂的布署，拼搏三天就搞定两广。捷报传来，仁宗转过头叮嘱宰相：「速议赏（赶紧讨论该怎样封赏），缓则不足以劝矣（动作太慢就不能提供鼓励了）！」

元月份广西大捷，经过几个月雄辩，五月份真宗打破传统，在反对声浪当中擢升狄青为枢密使（国防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