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旧梦

古宅旧梦

范丹霞

2017-10-21 23:17 · 字数 3147 · 阅读 0 ·  日记本

        梦里，沿着一条长长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近一座古老的四合院。门前的台阶长满了青苔和杂草。斑驳的墙，破旧的窗，透出一种颓废萧条的味道。月光透过古老的天井，洒落在庭院中，有种清绝孤寂的美。我似一个幽灵，在幽深的庭院徘徊，不知道想要寻找些什么……

        这样的梦境不止一次出现过。每次醒来都仿佛刚从古老的庭院中走出来，内心满是凄凉忧伤。

        小时候，外婆家居住在江南小镇——汤溪一个名叫中戴的村庄。那是个有着七八百年历史的古村落。

      中戴村与隔壁的寺平，堰头，下新宅是四个大村。村上有很多古建筑，大多建于晚清，民国时期。有森严的祠堂，有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的花厅，也有青砖黛瓦的古民居。可惜一部分毁于战乱，文革时期。保存完好的已经不多了。我还记得十岁那年有一座花厅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实在让人痛心。

古宅旧梦

        我舅公家就居住在那样一座古旧气派的老宅子里。房子是外婆的爷爷手上造的，距今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当年，我的曾外太公庄铭德是安徽歙县人。十三岁就开始跟着父辈们跑码头，从安徽贩运茶叶和大米到浙江金华。又将这边的一些特产运回安徽老家卖。当时的徽商，不畏辛劳，走南闯北，可以说四海为家。后来曾外太公和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其中有个姓曹的同乡一起来到汤溪中戴。因喜欢这里土地丰饶，景色秀美，民风淳朴，决定在中戴定居下来。 于是他拿出那些年做生意积蓄的银两，回老家请了些能工巧匠按照徽派的风格建造了几幢颇有气派的大宅子。

      当时村上有一个叫月半潭的深水潭，也许是因为形似弯弯的月亮而得名吧。源头是从莘畈的山里流出来的，潭中的水非常清澈。曾外太公和村民们一起挖了一条长长的河道，将河水引入自家门前。于是形成了别有特色的村前一排临水而居的人家。家家门前都有几级石板台阶往下铺到河里，河边有埠头方便洗菜，洗衣服。每家门口则铺上几条长长的石板形成一座座小桥通向河岸的路上。成了当时一道亮丽的风景，典型的江南小桥流水人家。

      后来传给 舅公的这幢房子是二层砖木结构的四合院。青砖黛瓦，有高高的马头墙，厚实的木门外包着上了漆的铁皮。大门上有两个铜兽头，口中衔着圆圆的门环。高高的门槛也是用整块的长条石板凿成的。跨入大门，是大厅，屋子中间有个大天井。四角的屋檐对接形成一个长方形。冬天，阳光从天井照射进来，不用出门就可在自家院落晒太阳。天井底部设有暗槽，下雨天，雨水从屋檐的四角流入天井中，经暗槽流淌至屋外。因此外面下再大的雨，屋内也不会进水。童年的我最喜欢坐在屋檐下，仰头看着天井上那片四方的天空。

      穿过天井是正堂，摆放着八仙桌，太师椅，樯正中挂着字画。东西两侧各有厢房书房。厨房餐厅在大门右侧，会客厅在左侧。还有条通往二楼上的木楼梯，后因年代久远，踩上去吱呀作响。楼上一圈是厢房阁楼储藏间。一楼还有一个侧门，外面是条长长的弄堂。夏天时打开侧门，凉凉的弄堂风吹来非常舒服。整座宅子的设计非常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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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外太公育有七子三女，可谓十全十美。外太公排行老大，是家中的长子，从小聪能干。在众兄弟姐妹中是最受父亲器重的一个。

        外太公名叫庄隆熙，为人正直诚信，做事公道，与人为善。后来被中戴众村民推举为乡保长。这对于从外地迁徒进中戴落户的老庄家来说是莫大的荣幸。因此在任期间他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乡里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在外太公手上，家族生意越做越大，置了地产并开了多间商铺货栈。在当时的十里八乡也算是殷实富裕的了。两个妹妹也都许配给当地的大户人家。（其中一个妹妹夭折）大妹夫还是当时黄浦军校的一名年轻英俊的军官，每月还能领两百大洋的俸禄，因此婚礼办得隆重体面。小妹妹出嫁前，家里请了木匠，漆匠，裁缝等师傅上门整整做了三年，才把所有的嫁妆置备齐全。据说出嫁那天一担一担的嫁妆从家门里一直铺到好几里路开外。从大件家俱到成套的红脚桶，米升，提桶，果桶，马桶其至线板等小东西一样不少，桌床器具箱笼被褥一应俱全。家俱都朱漆描金，流光溢彩，真正的十里红妆！外婆每每提及她这两个姑姑的婚事排场时都会喜不自禁，引以为豪。认为那是老庄家的荣耀。老庄家女儿择得好夫婿，风风光光嫁女儿也在当时成为一桩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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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对她的母亲印象深刻，经常会提起一些关于她母亲的往事。我的外太婆是一个有着三寸金莲的守旧女子，年轻时长得很漂亮。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非常聪明。做得一手好女工，她的刺绣手艺在附近的乡村都小有名气，绣的花鸟鸳鸯栩栩如生。而且她还有一手好厨艺，家里来客人她都能亲自下厨整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家宴来。手脚勤快，干活利索，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唯一的缺点就是爱赌，经常约一些人来家里打麻将。上了麻将桌就精神抖擞，不愿站起来。甚至在生孩子的前一刻还在麻将桌上奋战。后来麻将糊了，孩子也呱呱落地了。外太婆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在当时重男轻女的封建时代是很受气的。好在老天开眼，在家里准备给外太公纳妾的时候，她生了我的舅公。总算给老庄家添了个男丁，续了香火。

      不幸的是后来外太公因病去逝，外太婆四十来岁就守了寡，独自拉扯五个孩子艰难度日。我外婆十岁那年，日本人侵略中国，到了汤溪中戴一带大扫荡。商铺被毁，货栈被烧，一家人跟着乡亲们跑到九峰山附近的山上躲起来，靠野菜维持生活。期间，外婆的大姐也死于鬼子刺刀下。

      当时年少的外公在外婆家的货栈当伙计，也被日本兵虏去。据说要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当劳工。所幸外公机灵，在抓去的第三天晚上借口去上厕所，躲在乱坟堆里趁夜黑逃跑了，捡回一条命。在那样战乱的年代，人命如草芥，能够活下来已是万幸！

      日本鬼子撤退后，所幸那栋老宅子没有被毁。在硝烟战火中幸存了下来。外太婆带着一家人又回到老宅子生活。家道中落，生活开始越来越艰难。一家人在风雨飘摇中勉强维持生计。外太婆也吃了不少苦，但她依然省吃俭用供孩子们读书。外婆和舅公以前念过几年私孰，后来进了洋学堂，在洋埠的一乐堂读了几年书，舅公后来考入衢州师范学院。

      我至今仍然记得外太婆走路的样子，总爱穿一双三角粽一样的黑色布鞋，走路如弱风扶柳摇摇摆摆的。年幼的我忍不住要上前去搀扶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摔着。外太婆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批裹小脚的女人吧。这辈子也没出过远门，只在这座古老的宅子里度过她漫长寂寞的一生。

    外太婆走的那一年我8岁，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出殡那天，雪花飞舞。送丧的队伍长长的。亲人们都披麻戴孝，将她送到山上。我也跟着大人们一路走，一路哭，硬是走了十几里山路。回来后依然哭个不停。舅公说：“唉～真没见过象你这么能哭的小孩，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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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公是我最崇拜的人。他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着中国式文人的凛凛风骨。一生淡泊名利，喜闲云野鹤般悠闲度日。舅舅的书法写得相当好，草书龙飞凤舞，行书苍劲有力，小楷清秀雅致，如行云流水。我最喜欢帮他磨墨，看他认真写字的样子。

      除了琴棋书画，他也爱养鸟，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四合院里一年四季生机盎然，记忆中最深的是天井边那两棵高大的白兰花，一到开花的时节，沁人心脾的香。舅婆会摘几朵用线穿好让我挂在手腕上，时时闻着清香。

      最让我惊奇的是文弱的舅公居然还会木匠手艺。那时候他在山里莘畈小学当校长，找了些木头，亲自动手给我做了一张小椅子。然后用红色的油漆漆得漂漂亮亮的，让我带回家。那张小椅子自此成了我的宝座。谁要是抢去坐了，我非不依不饶地要换回来坐不可。几十年过去了，至今，这张小椅子仍保存得好好的。看到这张椅子我就会怀念起早已离我而去舅公。

      外公得肺癌走后的第二年，舅公也得同样的病走了。他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也没有离开那座古宅。

      古宅，是一段历史的缩影。它默默矗立着，见证了家族的荣辱兴衰，承受着人世的悲欢离合。

      在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都希望能梦回古宅。在梦里，一切还可以回到最初的模样。在梦里，依然是小桥流水，烟雨江南。在梦里，依然是庭院深深，芳草萋萋。在梦里，依旧可以见到时空阻隔的亲人，笑靥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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