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粘稠……
闻到熟悉的气味……血液的气味,羊水的气味,针管里喷出的药物的气味……
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人类……原本或许应该是人类的孩子,但是……是从那种地方出生的。用皱缩发红的、婴儿的手撕开母亲的身体,就那样爬出来,滚落在地上。
好拥挤……没有风,无法呼吸,耳朵里全部都是声音,黏糊糊的身体被同样一具黏糊糊的身体挤到角落,碰到,会粘连起来……
好寂寞……
我不是怪物,只有我不是。
至少我不是……
2.
她透过金属栏杆,看着里面的东西。
金属栏杆的里侧是一个阴暗的房间,房间里滋生着苔藓般阴暗的事物。有许多许多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正在里面经历着出生与死亡,进行着孕育和杀戮。她们躺在里面,或者靠在墙边,有些女孩看上去就像在安适地沉睡。
时不时,从那个房间里的某处会传出孢子囊成熟并炸开来了似的破裂声。
随着“噼啪”声响起,从栏杆那侧涌来一股浓烈的气味。是血……是血与树枝的混合物的气味。
然后是撕裂声。
然后是一个少女的诞生。
诞生的时候,看上去已经是五六岁的女孩儿了。
然后再过一周,就会长成十多岁的少女。
每一个少女都与死去的母亲别无二致。
死去的少女很快便干蔫萎缩,就像被抛弃的蝉壳那样掉落。并且在其他少女无知无觉的踩踏之下,很快地化为齑粉与粘液,或被新生者吞噬入腹。
“真是稀奇啊,”她睁大眼睛,“这种技术肯定是违规的吧?”
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男人。那个男人是这里的负责人。
“当然是违规的。”男人看起来并不在乎,口吻淡漠。
3.
“‘永生之花’计划一直没有被政府批准,很快就停止了研究。那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听说现在有许多人利用这种技术制作性爱人偶。”
“确实是这样,比如我们制作的这个少女就是例子。”
“不会抱怨,不会反抗,甚至不会衰老——一旦寿命到达极限,就会再次产出新的玩具,千真万确,是完美的人偶。”
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本的确是能够近乎无限地生产下去的。不过现在流通的‘永恒之花’,如果在最后不注入药物,是不会分娩的。这是赚钱的一部分,不然所有的客人都只是一次性的客人了。我们的药物很便宜,相较商品本身来说。当然,如果是非常重要的客人,我们会售卖特殊款型——那些没有经过繁育改造的无限再生人偶。”
“啊,原来如此。”
她与身穿灰色外套的男人坐在窗户边喝茶。
窗户开在很高的地方,狭窄而封闭。因为这里是地下室。房间另一侧的玻璃墙与金属栏杆背后,就是“永生之花”的培养皿。现在还有其他的客人被带领着,在那里观看“商品”。
据说对某些人而言,观看她们的生死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是一种消遣。
“当年推动这项计划的公司,是为了追求人类之永生而开始这项研究的吗?”
“没错。但是因为很快就被禁止了,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成果。”
“那现在的这些‘永生之花’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有趣的故事。既然如此,请讲给我听吧。如果真的很有趣,我说不定愿意买一支花回去,摆在花瓶里。”
“将来您就是我们重要的原料商,我当然会如实相告。”
一朵“永生之花”仅仅是单一个体延续的过程,如果想要制作其他“永生之花”,一种名为“仿生神经元再生素”的材料必不可少。“仿生神经元再生素”是极其稀少的违禁物品,目前只有专攻人造人技术的希尔维政府还在生产,流通措施非常严密。在黑市中,也只有很少数的人能够搞到。然而只要能弄到手,几乎所有的人体改造都不在话下。
正因为掌控着如此稀有珍贵的资源,她看上去富足、和善,左右逢源而任性骄矜。
“洗耳恭听。”
4.
最近,有一个很奇妙的人……
真正的人类……
非常美丽的人……蹲在牢笼外面,看着我。
总是看着我……
因为我不是怪物吧,因为我是正常的。我想对着她微笑,然后真的微笑了。
她看起来很吃惊。
她一下子站起来的时候,我害怕……但她没有……她没有叫那些灰衣者,他们会用针筒给“我”注射药物。有些药会让“我”颤抖……我看到过的……抽搐不停,哀嚎……外面站着的人拍手大笑……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学会那样笑,因为他们是人类……我想成为……人类……可是我害怕……
那个美丽的人,是与众不同的。
那个美丽的人把手伸进笼子里,摸了摸我的头发。
非常……温暖……非常温暖……
想要……盛开……
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情……
5.
“当时解散的研究团队里,有一个研究者,我们称他为‘F’吧。”
“Failure先生。”
“那位F,有一个过世了的未婚妻,他留有她的皮肤与遗骨。原本寄希望于这个永生计划,复活自己的爱人。当实验被政府禁止后,他一个人展开了研究。”
“单一的个体应该很难完成人类学方面的复杂工作。他的研究失败了。”
“……是的。不,应当说姑且算是成功了。”
“所以,就是指那样的成品吗?”她指了指房间的另一侧。
“是的。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他自杀了。”
自己的爱人复生了,死而复生,如同尸体、如同低等生物般,那样丑恶地复苏了。不再拥有智慧,不再拥有人类的灵魂。
“真是不负责任的男人。”
“的确,正是因为他草率的死亡方式,‘永生之花’——或者说未完成的‘永生之花’,这项违禁技术才会被流露,最终在黑市盛行。对我们,以及客人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那个女人呢?那个最初的‘失败品’,现在在哪里呢?被政府处理掉了吗?”
“就在这里。”身穿灰色外套的男人说。
“就在这里?”
“就是您所见到过的那些东西。听说F的未婚妻,原本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具体是绘画,还是写作,还是演奏,现在不得而知了。可以确定的是,那原本应当是一个充满知性气质的美丽女人。”
“那么我也算是可以理解F先生的心情了。那真的是宛如地狱般的绝望光景吧。”
“所以——有趣?”
“是的。非常有趣。”
6.
非常温暖……
非常温柔的声音……是在歌唱吗?
繁花盛开。
对我,笑了,美丽的笑容……我不是怪物,这个人,一定是知道的……我……我的手指很干净……无论肚子,还是手臂,腿……都没有肿胀起来……
如果像“我”一样,绽放……开出丑陋的花……太可怕了……
我不要……
带我离开这里……
如果这个美丽的人……美丽的人类……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
这个人,是知道的吧?一定一定……是知道的……
7.
“你不觉得,那个女孩是在看着我吗?”
她蹲在金属栏杆前,望着里面蠕动着的、丛生的“永生之花”。
“哪一个?”
“这一个,正在我面前,与我对视的这一个。”
的确,那些人偶中的其中一个,坐在冰凉潮湿的地板上,凝视着外面的人。
“而且之前,她还对我笑了。那一次,应该就是这个女孩。”
“笑了?”
“是的。”
她说着,把手伸进了金属栏里,在男人来不及阻止她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少女模様的人偶的头发。
“你看,笑了。”
果然是笑了。嘴角微微翘起。
“看起来确实像是笑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现象是偶尔会有的。一般来说,我们称之为‘返祖现象’。”
“返祖现象?真是讽刺的说法。”
“极少部分的人偶,拥有一定的清晰思维,简而言之,变得像是原本的样子——人类的样子。不过,也就是一两岁儿童的水准而已,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无法真正理解你的行为。微笑之类的,应该是无意识的行为。”
“但也还是非常有趣,给她做上标记吧。我或许会把她带回家呢。”
“你中意她倒是无所谓,不过她是展览品,是无限繁殖的原品。算一算时间,差不多快到生育的时候了。她虽然是‘返祖’类型,也只是衰亡周期稍长一些。”
“万一她不会呢?”
“没有这种先例。如果有的话,我们这边反而会很困扰的。”
“也对,如果那样,就是毫无特色可言的真正的失败品了。”
灰色外套的男人在少女手腕上系了一条红色的绳子。
“这样很好看呢。”
全身赤裸的少女在戴上红色的装饰物后,看上去犹如一朵沾染了污秽的,蛆虫般白皙的百合。
8.
被红色的……抓住……是好的。
被红色的抓住了……就能够被带走……被带走,被带走,被带走……好高兴……因为我……不是怪物,所以……会被带走……
一定是这样的。
那个美丽的人,在对我微笑之后,就有红色……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真希望……会永远这么高兴……
9.
不……
不……
不。
不会的。
不会的……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肚子……肚子……为什么?有东西在里面,有东西在里面!在啃噬着我……是真的,我感觉到了,我不想知道……我不……我不是……不要——不要!不是的……怎么会……在动……在不停地蠕动着,会撕开,会被吃掉,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那个东西在身体里,在长大,在咬,在抓——肿胀起来了,那样丑陋的肿胀……
和“我”是一样的,一模一样……
我还是……
我是……
我是怪物。
是的,是怪物。
可是……红色的,怎么办。
红色的……那个——美丽的人,美丽的人……那个美丽的人,要带我走的,要带我走……没有了,不会再有了……是怪物,是怪物。我是怪物。
原来……是不会……盛开的……
永远……
永远……回不去了吗?
少女碎裂了。
手腕浸泡在粘稠的血液中,和红绳变成相同的颜色,并很快固结在了一起。那是发生在夜晚的故事。当第二天的白昼降临,新的客人到来时,她已经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10.
“真可惜,果然还是死了啊。”
再度蹲在金属栏杆前,她不无惋惜地发现那个系着红绳的少女已经消失了。
“您这样的说法不对。这是‘永生之花’。你只要得到一朵,就得到了所有。”
“……”
她耸了耸肩。
走出充斥着排风扇嗡鸣声的地下室,走上狭窄阴暗的阶梯,走在雾气弥漫的街道上,朝着城市中心热闹的大街走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一只饮料罐,直到一个无趣的清洁机器人在她身边不停打转,并发出聒噪的“滴滴”声。
耳边传来电子管家的来电提示。
她敲击了一下耳内信息装置,接通电话。
“……没有买。对,没有。”
她踩住饮料罐。
“你问为什么?”
机器人伸出钳子样式的机械手,试图夹住那只饮料罐。
“原本确实是有了一些兴趣,不过……嘛,说到底还是那样。让人感觉很恶心吧,那种类似分裂繁殖、出芽繁殖的方式……”
机器人试了许多次,仍然无法从她脚下取出那只饮料罐。
“对了,既然省下一笔钱,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犬人’——要母的,会产乳的,帮我问问现在还有没有货。”
机器人反复使用机械手而又不断地打滑,那副样子既可怜又滑稽,就像出现了程序故障的小丑玩偶。
她歪嘴笑了笑,松开脚。
她继续朝前走去。
“是吗?你又找到新的有趣的家伙了?生殖器结构像花一样的植物型人偶吗?很有趣,很有趣……是的,我非常感兴趣。脆弱程度也像花朵一样吗?”
END.
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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