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泡了一杯咖啡,回到窗边,继续观看下面的那场交通事故。
事故发生在两分钟之前,准确的说是在两分十五秒到两分三十秒这段时间里,再准确的时间我就说不上来了,这并非我的义务。事故发生之前我就站在窗口,但我并不在等待事故的发生,我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外面罢了。现在想想,也许当时我的脑中有那么一丝希望发生事故,毕竟我需要看点什么,我说不好。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在十字路口的待转区追尾了一辆白色轿车,于是它们都以左转的姿势停在了路中间,车身或多或少地压着地上的白色待转虚线。它们的黄灯开始闪烁后,我去厨房冲了一杯咖啡,我知道这场事故一时半会不会结束。
现在,两个司机都来到车外,站在马路上。穿深红色外套的出租车司机嚷嚷着,但隔得太远,我听不见。伴随着嚷嚷的是他剧烈的肢体动作——他在马路中间上蹿下跳,像一只红色的猴子。轿车司机穿着米色的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同样米色的围巾,看上去像是个年轻人,但隔得太远,我不确定。出租车司机忽然扬手揪住了年轻人的衣领,一把就轻易地把他推倒在白色的车门上。年轻人真是弱不禁风,我在心里想。啜了一口咖啡,我盘算着换成我,该怎样制服这个粗蛮的出租车司机。这时出租车司机把另一只拳头扬了起来,对着年轻人的脑袋。年轻人举起双手,向强大的对手示软。我屏住了呼吸,一边为出租车司机鼓劲,一边为年轻人揪心。这样僵持了几秒,出租车司机放开了年轻人。年轻人走远几步,开始打电话。出租车司机掏出香烟,开始抽烟。
寒冷的空气从窗口闯入我的房间,迅速地在地板上堆积。寒意慢慢升高,现在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我可以关上窗户,毕竟它是我的,但我并不想这么做,不知从何时开始窗玻璃上有了很多污点,它们会妨碍我的视线。我喝了一大口咖啡,用于驱散那些沁入了我身体里的寒意。同时,我在脑中回忆起事故发生的过程: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闯了红灯,从马路中间呼啸而过,白色轿车启动后进行急刹,后面的绿色出租车撞了上去。撞击发生后,电动车上的外卖员回头望了一眼,加了把油门跑了。如你所知,这个外卖员不能穿黄色的制服,也不能穿蓝色的制服,因此外面下起了雨,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雨衣。这是一件巨大的黑色雨衣,把他身上所有的颜色都隐藏在一片黑色之下。这场事故在单调的白绿两色之上又加了一道黑色,而黑色代表着隐晦。这时闯入我房间的也不再仅是寒冷的空气,还有冰冷的雨点。它们斜着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有点冷。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把窗户关上,就在这个时候,门响了。
2、
我放下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把它在桌子上摆好。敲门声在此时变得愈演愈烈。我皱了皱眉,真是一个急躁的访客。我走到门后,透过猫眼看向外面。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外卖员正扬着他的手敲击着我的门,满脸愤怒。该愤怒的是我,现在是夜里三点,我真怕他吵醒隔壁的女人!
我推开门,看到的却是他满脸的笑容。
他把潮湿、皱巴的外卖袋递给我。
我接过,没有说话,等待着他先发言。
他果然没有忍住,率先说道:“给我个五星好评吧。”
我说:“你超时了。”
他说:“不怨我,商家做的太慢。”
我说:“可你提前点了送达。”
他抬头看了看我的门牌号,阴阳怪腔地说:“您应该知道,上个月你们小区有个业主......”
我恼羞成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再回话,朝我咧着嘴笑了笑,扭头走向电梯。
他的门牙因为长期吸烟遗留下黄色的污垢。
“你是从西边来的吗?”我的嘴巴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扭过头看着我,身子仍保持着向前的姿态,又对我露出他恶心的门牙,“当然不是,我从东边来的。”
我关上门,从猫眼里继续看他。
他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也看着我。电梯上来了,他那件巨大的黑色雨衣笼罩在一片白光里,他对我第三次露出黄色的门牙,跨进了电梯。
3、
我拿出手机,点了好评。
我害怕他上门报复。上个月小区里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案件,一个蒙面男子躲在楼道里,等业主走出电梯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跳出来对着那名业主的后脑就是一记闷棍。监控里看到那根棍子是黑色的,网上的爆款——做的挺讲究,棍身是合金钢材质的,外面又包裹了一层薄薄的泡棉,击打的时候起到缓冲的效果,把人打晕又不至于直接打死,是很好的报复工具。我之前在网上瞎逛的时候就有看到过,我认真地看了每一条评价,有几十页,全是好评。卖家同时还推出了包邮代打业务,只要加一块钱,但是这项业务鲜有人问津,毕竟自己打下去才算报复,别人打只算买凶杀人。
我害怕那个外卖员也躲在楼道里等我,那样可能等到的不是我,而是我隔壁的女人。我能想象到他听到电梯打开、脚步声,然后他跳出去扬起棒子,面对的却是抹着口红的女人。出于认错人的抱歉和绅士风度,他咧开嘴朝隔壁的女人充满歉意地笑了笑,并且说道Sorry,Lady。可隔壁的女人看到他黄色的门牙,就尖叫一声,倒了下去。至于她是死了还是晕了,我无法预测,我不了解女人。
我的隔壁住着一个胆小的女人。有次我走出电梯,她正在开门。出于礼貌,我和她打招呼。她吓得惊叫起来。在看清是我后,她停止了惊叫,但是脸蛋已经变得苍白,这使我有点不知所措。她对我挤出笑容,脸上的血色也开始慢慢恢复。为了表示对于刚刚失态的歉意,她提了提手里的超市大号塑料袋,邀请我进屋喝她刚从超市买回来的袋装绿茶。我微笑着告诉她我不喝茶,打开我自己的房门,进了屋子。
4、
粗劣的外卖食物给我提供了热量。我回到窗边的时候,交警已经到了,警用摩托车停在一边,站着记录两位司机的口供。我点燃一支烟,吸上一口,吐出烟雾,满意地把烟灰弹进咖啡杯里。香烟搭在咖啡杯的杯沿,食指在靠近烟头的地方抖动几下,烟灰听话地落到喝剩的咖啡里,它们现在都是无用的废弃之物。出租车司机又开始上蹿下跳,身子后仰伸腿踢向年轻人。年轻人向后退让,算是敏捷,但还是被不怎么结实地踢了一下。交警立即挡在两人中间,像足球场上的裁判隔开发生冲突的球员。他又伸手对出租车司机提出警告,出租车司机像得了一张黄牌,这才平静下来。我边抽烟,边等待着这场比赛的胜负揭晓。
十字路口上方的高架桥传来摩托车炸街的声音,交警和两位司机抬头看了看,但他们只能看到高架桥的水泥桥底。我站得高,看见一辆摩托车正在高架桥上从远处窜过来。转眼间就到了跟前,骑车的男子戴着黑色的头盔,从我下方经过时拧了油门加速,骑出了一个“S”。这是一种无声挑衅,同时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上个月,连着有四辆深夜炸街的摩托车在这里翻车,黑夜骑手各个被摔得缺胳膊断腿。交警排查事故原因后,发现这几辆摩托车均是在高速行驶中被气枪射出的子弹打爆了轮胎。
一股子困意袭上了脑袋,我不受控制地打了哈欠。我又点燃一支烟,决定抽完这最后一支就去睡觉。现在已是夜里三点二十,哪怕对于一位失眠症患者来说,这也足够晚了。就在这个时候,天花板上传来拖桌子拉椅子的声响,并且持续了一阵子。夜里三点二十还发出这样的声响,着实有些过分,我有些生气了。
住在我楼上的人经常在半夜里发出声响,有次我上去找他们,一个男人开了门。
“你们的桌子和椅子需要二十四小时移动吗?”我说。
“你什么意思?”他反问我,同时撸起了袖子。
“你们的桌子和椅子需要二十四小时移动吗?”我说。
“你再说一遍!”他说,撸起了另一只袖子。
还没等我说第三遍,一个女人就把这个男人拉了进去。
“哎呀,您消消气。”这个女人对我说。
我打量这个女人,从脸蛋看来她比刚刚的男人大了约莫十岁——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像小树枝那样开始分岔。可如你所知,女人的脸蛋是水在谎言里的蔓延。因此她也许只是长得老气或者年轻,如果是前者,她就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如果是后者,她就是那个男人的母亲。可我没法确定,这也不是我的义务。
“您快下去吧,外面冷,别着凉了。邻里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犯不着这样呀。”这个女人的语调愉悦,带着对邻里亲切的关心。
听她这么说,好像错误的是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等待她把门关上。
“我还经常在小区花园里跟您的太太聊天,您的小孩也真是可爱。”
她关上了门,我只好往楼下走去。我有些发蒙,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太太和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为什么又会这样说。我真是不了解女人。
开门的时候,我看见隔壁浴室的百叶窗在月光下颤动了一下。我猜站在百叶窗后面的是隔壁那个胆小的女人。
回到家中,天花板上又传来了拖桌子拉椅子的声音,比刚刚更甚,与之一同而来的是从窗口传来的男人的骂声。
5、
就在我回忆的时分,外面的交通事故已经处理结束,米色的年轻人开着白色的轿车最先离开,随后是荧光绿色的交警,深红色的抽完手里的烟,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后上了绿色的出租车最后离开。
我注视着他消失在夜色里。
深夜的道路上终于恢复了寂静,这个故事也在此刻坠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我关上窗户,坐到沙发上,忽然感觉有些寂寞。
我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我的身体也慢慢地陷入沙发柔软的材质之中,而我的周围堆满了包裹。
隔壁胆小的女人总是担心快递员看到她独身一人会破门而入,因此快递总是寄到我家。这不是我的义务,但是我也没有拒绝。她的包裹外面总是写着“烹饪食材,不信你看”。我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但是包裹里的内衣尺码却越来越大,最开始是“A”,现在已经是“F”。我开始发蒙,隔壁的女人看上去至少已二十五六,就算还在发育也不可能如此迅捷,或者说我的隔壁住着的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而是六个胆小的女人。
有天我终于想到这是她出的一道谜语。
我抱着满满的包裹敲响了她的门。门声未落,她就打开了门,好像早知道我要来了。
“我把你的食材都送来了。”我说。
“哈哈,你可没有偷看吧?”她说。
“这是一个谜语对吗?”我说。
“呦,你倒说说,谜底是什么?”她说。
“谜底就是你是食材,我是厨子。”我说。
“快进来吧,这次我从超市给你买了咖啡。”她说。
“不进去了,我不喝咖啡,我只喝茶。”我说。
“哼!”她狠狠地把门摔上。
我只好抱着满满的包裹又回到了家,让它们一古脑地滚到了沙发上。
现在,我陷在沙发中,完全地融入房间里的黑色。在医院里,医生告诉我失眠的病因只有一个,就是无法适应黑暗,而他给我开的药方也只有一条,融入黑暗。
半梦半醒之际,我的手在包裹堆中触到了一丝金属的冰凉,我想起上个月被打晕的业主好像就是楼上的那个男人。
最后,我终于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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