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爷爷是我夫家祖父。我和小山爷爷相处时间不长。
小山爷爷有一女四男,农村习俗是:年老的父母由儿子赡养,小山爷爷有四个儿子,顺理成章的四家轮流过。
祖屋周边邻居,无论老少,都叫他“三爸爸”,又或许是“三伯伯”吧?因为他排行老三。
初次见到小山爷爷,有几许尴尬。那时,我和Sun还没结婚。Sun的母亲盲肠炎手术,我去看望。Sun的老家有个规矩,从外面回家的人,一定要先去灶头间,可能是祈求灶神菩萨保佑。正在厨房的小山爷爷被我这个冒失、陌生的丫头吓到了。半张着嘴,一双镶嵌在古铜色脸上发亮的眼睛紧紧地打量着我。我想和眼前这位慈祥和善的老人打招呼,却不知道如何称呼。
事先,Sun给我作了辅导:父母的父亲叫“阿大”,其他祖辈男性叫“公公”;父母的母亲叫“阿奶”,其他祖辈女性叫“婆婆”,有点绕。Sun的奶奶、外公外婆均已去世。
我猜想,面前的老人一定是Sun的祖父。可是,我这个还没过门的身份,该怎么开口呢?我呆站着。
“什奴是阿娜杜孙子屋里厢额?”(你是我大孙子家的……)老人没有说出“女客宁”(老婆),这恰到好处的问话,真暖心!
“侬是孙家‘阿大’。”我也表现出了“慧”。
“扬州姑娘,懂道理!”这是小山爷爷对我的第一次夸赞。
然而,对面的小山爷爷和Sun说的,阿大祖上是开糟坊的,年轻时是穿长衫的形象相距太远。他的淡颜色衣裤上打着深色碎布的补丁,磨破的袖口没有一块污斑、一道脏痕。这也让我对小山爷爷增了敬意,有丝隐痛。
小山爷爷出生在糟坊里。
相传明朝年代,浦南小镇散落乡间,距甪里庵西2里路程,有个20多亩地的小集镇,镇虽不大,但商家生意红火,商客云集。镇内置有酿酒坊、油车坊、染坊、牛肉坊等众多作坊,并以酿酒坊最为盛名,
故将该小集镇称其为糟坊里。
糟坊里商人靠着浦南物产丰富的优势,与人为善,广交各路朋友,做大生意。商客朋友到糟坊,宾至如归,商家总以自酿“糟坊米酒”和本地牛肉等食品无偿热情招待。
糟坊里最为盛名的要算酿酒坊的 “糟坊米酒”,其以江南大米为原料 ,酿制工艺之细腻,酒味香醇 ,惹人喜爱 。“酒在乡僻地,香气飘千里 ”是古时对“糟坊米酒”的美称。酿酒坊在鼎盛时 ,江、浙两省商客要货盈门 ,方圆百里嗜好“糟坊米酒”者多多 。酒坊还经常雇佣七八名脚夫 ,挑着装酒的木盖桶 ,在乡间卖给当地农民喝。喜爱喝酒的农民 ,有的用竹筒 、有的用葫芦瓶或水牛角 ,装酒挂在身上 ,路遇朋友 ,送上喝两口酒 ,以示礼貌 。
在清代咸丰年间,“太平军”与清兵交战 ,将糟坊里一把火烧毁 ,集镇变成一块白地 ,后仅以酒坊孙姓家族在此重建家园谋生,已无力从事酿酒业 ,弃商从农。但祖传酿酒技术代有相传 ,家家都能自制米烧酒 。
只要有江南米,就不能阻止孙氏一族酿酒,苦于战火,终不成规模,只不过“小打小闹”练练手。小山爷爷自小耳习目染,自然也是酿米烧酒的高手。一堂灶、一口锅、一笼蒸罩、一盆米、一捧酒曲经过泡、蒸、拌、等得是甘甜。小山爷爷和他的父母起早贪黑,一家十口人在糟坊里过着吃饱穿暖的美满生活。缺医少药的年代,疾病终是寻常百姓家的灾难。小山爷爷家的兄弟姐妹八个只存活了三个孩子,小山爷爷成了家里的老大,随着父母的年迈体衰,挑起了大梁。他是娇小六妹,幼小八弟的靠山。
小山奶奶迎进门后,和小山爷爷夫妻同心。照顾弟妹,经营小家——生儿育女,忙时农耕、闲时酿酒。六妹嫁得贤婿,八弟锣鼓娶亲,美好的日子过得匆忙了些。
1958年,小山奶奶不幸染上吸血虫病,21天后病故。留下13岁的大姑娘……尚未断奶的四小子。当时小山爷爷只不过三十出头,给五个儿女既当爹又当妈。出工争工分是他,到家缝补烧煮还是他。忙碌中的小山爷爷根本想不起孤单寂寞。
贫下中农的大女儿,早早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党组织,领导妇女促生产。他的四个小子,没有一个去女方入赘,个个娶妻生子。小山爷爷的孙辈男男女女有七个,他俨然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是位大家长。
1976年,小山爷爷的三小子参加筹建张堰啤酒厂,这是新中国第一家乡镇啤酒厂。啤酒厂建成后,出任厂长,带领职工奋战新领域,于1977年“七一”给党献礼——生产出“东海”啤酒。我的孙家三叔,一直都是大家庭的主心骨。
1997年初,我和Sun完婚。同年夏天,我们筹划着小房子。小山爷爷拖着病体(肺气肿)从糟坊里步行二三里,到大公路上乘车,去他的六妹家,只为拜托妹夫妹妹一家人多照顾我和Sun。我们的小房子在孙家姑婆家旁边。
1997的冬天特别冷,小山爷爷住院的次数多了,每次住院的天数也在增加。即便在家的日子里,也会有村医上门给他吊盐水。精气神好些,小山爷爷又会换上补丁行头,地里田间转悠转悠,拔拔草也开心。他的子女们不允许他抽烟。一次,小山爷爷正躺在床上偷偷似神仙时,我走了进去,吓得他用手指摁灭了烟头,握在手心里。
“阿大,你想抽就抽吧!烫疼手了吧?”
“树老皮厚,不疼。哈哈!”随即一阵剧咳。
小山爷爷没有叮嘱我——不能让别人晓得。因为,他明白——我不会“出卖”他。
看见小山爷爷吊盐水的手,总想缩进被窝。有时,村医还没走,针头已移位,不得不再扎针。看着满是针眼的手背,我充了热水袋,垫在进针处。真不知道,能不能捂热冰冰凉凉的盐水。我没问,小山爷爷也没说起。却见他的眼里有些水光。我说,想姑妈,就让她回家陪陪你。他那连着两声“回家”,语气好不叫人难受。我说,我们家、大叔家、叔叔家、小叔叔家,都是你的家!“我有四个家,四个儿子的家。”(写到这里,我难受地哭了,更多细节,写不下去)
1998年6月,小山爷爷在他的第三个男孙怀里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
是不是在最后时刻,小山爷爷意念隔空把他的绝世酿酒神功传授给了他的三男孙?
小山爷爷的三男孙潜心学习,自筹自建“酿”室,克服困难多国走访调研。将祖传酿酒技术与现代工艺完美结合,融合东西方酒文化的精髓,孙氏酿酒术得到了划时代的传承拓展,其本人成长为国内屈指可数的酿酒大师,2017年创建了“望秦”品牌啤酒,改写了国外品牌统领中国精酿市场的历史。“留溪”、“望秦”系列啤酒多次荣获多项国际大奖。望秦已是本土精酿的杰出代表。
小山爷爷,你在天堂看见了吗?你的子孙正在向世界讲述糟坊里的故事。
今天的糟坊里愿孙氏族后代,人人能汲取“酿酒”精华,个个是顶呱呱“糟坊里”故事宣讲人。
Sun说,阿大名字是“小三”。我还是更喜欢叫孙家祖父——小山爷爷。
(特别感谢——孙小七!为我提供的史料和图片。写作时个人情感掺杂太多,大情怀明显不够。期望我能沉心静思,真正视自己为孙氏后人,能为糟坊里的前世今生做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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