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城躲过了六月的梅雨,七月的洪水,终于迎来了一年中最炙热的时刻。祝小秋最近诸事缠身,不仅忙着在下班高峰期挤公交车到工业园区附近菜市场抢购新鲜的菜系,还得亲自下厨照顾四个月身孕的祝思琪,她的孕肚已日显端倪。
祝小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方面公司人事科通知她九月到二楼制造部升任组长一职,有小道消息称十二月将调遣一批职员去日本公司总部学习两年,她可能是名单之一,所以这个八月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祝小秋思虑再三,决定先斩后奏。八月底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下班,已经近二十天没下雨了,双脚踩在地面,一股热辣的气流立刻包裹全身。
空气中弥漫着火星的味道,放眼望去,远处的高楼被漫天尘土覆盖出一道朦胧的屏障。这时,手机悠扬的铃声覆盖上空,祝小秋刚挤进人头攒动的公交车内,她拉着扶手刚站稳,手机那头便传来撕裂的哭喊:“姐,你快到市医院,爸不行了,都怪我,我不该在街头说那些气他的话,不该那么冲动走进车流里,爸是为了拉我才卷进车轮下的……”
一阵头晕目眩席卷而来,祝小秋闭上眼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栗,手心冒汗,呼吸变得急促,整个人就失去了重心。
身旁的乘客们被这突兀的一幕慌了手脚,拉的拉,扶的扶,车厢里刹时呈现一片混乱。就听有人大声喊:“快掐人中。”“都散开些,让她缓口气。”
祝小秋在热心市民的帮助下,司机破例绕站把她送到市医院就近的站点下了车。当她满身大汗冲进一楼的抢救室时,被一群医护人员挡了去路,“前不久送来一个……车祸重伤的……中年大叔,他怎么样了?”祝小秋急切地比划着双手,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死了,刚送太平间,你到那边去看看,谁都像你这样,我们忙不过来的。”一位年老色衰的老护士用极为冰冷又不耐烦的语气,近乎训斥这个冲动冒失的年轻姑娘。祝小秋倒抽一口凉气,用盛怒的眼神瞪着眼前的老女人:“你瞎说什么?再说一遍。”
“姐!爸在等我们。”祝思琪的哀声像尖刀一样捅着她的背脊,老女人拂袖而去,周围的人不屑于一时的热闹,纷纷散去。祝小秋看了一眼门上的指示牌“太平间”,她恍惚间觉得寒意彻骨,姐妹俩怔愣地站在原地,里面传来一阵阵的哀嚎声,那是莫盈撕心裂肺的哭喊。
事发时,莫盈从洛阳镇街南一路踉跄地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跟着挤上救护车先到洛阳镇医院急救,医院鉴于伤势严重,院长建议立刻转到市医院,没想到人刚进抢救室就断了气。在洛阳赶集的人们事后回忆起那天发生的车祸,无不透着一丝怜惜和绝望。
祝之进僵硬的身体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无声无息,祝小秋缓缓地走近那张白布,她想看清楚那一张被喜怒哀乐侵蚀半生的脸,走的时候有没有遗憾?是否依然平和舒缓。
他曾经向街坊四邻炫耀自己大女儿大专毕业,在市里买了房,他一再表示要像从前那样张罗着给她办乔迁酒,通知亲朋好友,但都被自己借口工作忙碌而推掉了。想到这,祝小秋悔恨交加,她总以为来日方长啊。
深夜,医院的走廊里坐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他在手机里输入一串熟稔于心的数字。听着转角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音乐铃声,她还是喜欢那首歌,过了许久,电话那头透着疲惫的沙哑的女声:“喂……”
“我在医院。”
“……你……怎么?”
“我一直都在。”
这个夜晚,闻讯赶来的朱振刚和莫盈母女三人守在市医院的太平间门口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李兰、兰海文、吴越云、兰良才、兰海盛等人也赶到了医院,诺大的小镇,人们当天就把这起交通事故的原委传遍了街头巷尾,只是这两家人多少经历了一夜彷徨和追溯求真的心理过程。
当兰海文从人群里瞥见憔悴不堪的祝思琪,顾不上众目睽睽的目光,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祝思琪在他的肩头无力地轻声抽泣,他给她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竟然是不在服务区。
“你来做什么?”突然,人群中的一声怒喝,像惊雷落地,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众人纷纷看向莫盈,她正颤抖着双唇,对李兰怒目而视。“妈,你别激动。”祝小秋急忙安抚莫盈,莫盈哪里理会,仿佛积压多年的新仇旧恨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以胜利者的姿态略带嘲讽地说:“如果不是你李兰,我们这个家怎么可能会散?你觉得当年自己的做法合适吗?你们不是约好五年前结婚吗?”
“妈,我求你不要说了。”祝思琪猛地推开兰海文,上前拽住母亲的手臂,发出急促的哀求声,试图截住莫盈的话头。没想到,李兰泣不成声,哽咽难言:“当年海文他爸……工伤好不容易捡了……半条命,却成了个药罐子,那会赶上下岗潮,我们没了经济来源……家徒四壁,一家人快要饿死了,我们大人怎么样无所谓,可是孩子不能不吃饭不能不读书……我也是没办法带着海文上门求……老祝,这些年我没有瞒着孩子,我一直教育他做人要知恩图报。”
兰良才想起昔日故友,今夕阴阳两隔,他泪眼婆娑,感叹道:“七十年代中期,为了能携家带口吃上公家饭,来自五湖四海身强力壮的男人都挤到巴掌大的金陵矿做挖煤工人。”
他顿了顿,接着说:“那时金陵还是个荒芜之地,我们兄弟俩和老祝每天挤在木头搭起来的茅草房里一起吃住,一起下井挖煤,喝酒猜拳,每天过的提心吊胆,慢慢看着金陵矿从有到无,从繁荣到衰败,亲眼看着工友们走的走,伤的伤,死的死,我们熬过了亚洲金融风暴送走了非典,没有哪一个时刻不是性命攸关,如果不是那些年的相互扶持,谁还敢笃定说活着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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