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的父亲,一下子在我心中浮现出的并不是真实的他,而是照片里的他。毕竟六年没见了,再熟悉的形象也会随着时间淡化。这两年见到我的父亲,当然都是在照片里,一来二去,照片里父亲的形象便渐渐取代了我心目中日渐模糊的他。我仔细回想,他的音容笑貌才慢慢地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尽管我跟他长得挺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记录他,尽管我识他22年。想到他走之前,我心里时常怨他,但是现在我又那么地希望他在那边的世界能更幸福,能让他忘记了此岸这辈子的苦。
89年我父母结婚了,就在我奶奶去世的第二年。很仓促,条件也很简陋,但这是缘。我因此缘而降生,因此缘而成长在这个家庭。从此以后我也不用再听说了,而是用我自己的双眼,用我自己的心,去感受父亲。
他一米八左右的个头,身材偏胖。国字脸、淡眉毛、小眼睛、深眼窝,近视,戴眼镜,鼻子、嘴都不算大,总是红光满面,看起来很有精神、很年轻。不擅长体育运动,天塌下来也绝对不跑一步,据说当年还去应招过飞行员,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父亲是个很聪明的人,虽然母亲经常说他是小聪明,但是也从来不否认他的心灵手巧。他喜欢哲学文学和艺术。我们家的书橱虽然不大,但是买回来的书他应该是全都看过的,不管是亚里士多德还是黑格尔,亦或是老庄或者孙子兵法,他都有一定了解。另外作为党员,马克思的理论自然是张口就来。我从还没上学就听他整天给我讲“否定之否定”“量变质变”“客观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等等,以至于我到了高中大学上政治课的时候,有很大的一块内容根本不用背,那是从小就会,多年练习的。当然各种中外名著,散文诗歌,纪实文学都属于他的涉猎范围。我看书很少,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他把我本来要看的份量都替我看了。我上学的时候语文学的不错,很大程度上是托了他的福,虽然他让我看《童年》都被我给看丢了,他让我看《复活》我死啃了没几页就放弃了,他让我看《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那时候也看不懂,但是这些无疑都让我加深了和文字的感情。
父亲做饭特别好吃,而且花样很多。我们家的藏书里有大量的菜谱,他对于各种菜的做法颇有研究,而且做起来不怕麻烦。他不喜欢做家常菜,就算是家常菜,每次也非得搞点创新。我小时候不喜欢吃羊肉和胡萝卜,现在知道是因为儿童味觉比较敏感,这种有特殊味道的食物对他们的刺激要远远强于成人,所以小孩都不喜欢吃什么芹菜、香菜、胡萝卜、茼蒿、香菇一类的食物。那时候我爸怕我挑食,非要想出个办法来让我把胡萝卜和羊肉吃下去,于是他特意去买了一个小的玻璃烤箱,把羊肉和胡萝卜切碎,再将葱姜切末、鸡蛋清打匀拌入其中,加适量盐、糖、酱油、料酒调味,做成一个个肉饼上烤箱烤制成羊肉饼,现在应该管这个叫“汉堡肉”吧。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羊肉和胡萝卜是可以下咽的食物,并且还相得益彰地散发着美味。
他喜欢音乐,喜欢HIFI,也喜欢电影。无论是交响乐还是流行音乐,器乐还是声乐,爵士还是乡村,民族还是通俗,他都有自己精挑细选的珍藏CD。我小时候可能听过上千遍“小城故事”“南海姑娘”,也经常跟着他一起边听“拉德斯基进行曲”边拍手。他会告诉我“蓝色多瑙河”是奥地利的第二国歌,也喜欢跟我说说交响乐队里首席小提琴是什么样的一个位置。他喜大场面的欢好莱坞电影,施瓦辛格没当州长以前是我们家常客。我们家也很早就有了“家庭影院”设备,即使当时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是听着电影里的导弹仿佛真的从身后飞来,那个瞬间,真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现在想想我帮着他一起安装设备时的那股兴奋劲儿,太难忘了。
他也擅长绘画、手工和DIY,我小时候学校里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作业都是他和我一起做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学校要我们回来自己做一个练习口算用的计算板,上面有镂空的孔,可以滑动选择不同的数字来组成不同的算式。那时候他用了一块白色的卡纸,用剪刀、胶水和订书机三两下就给我做好了,做好了之后他用彩笔在卡片的背面画了几枝栩栩如生的梅花,写了两句话:“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写到这两句话,我不由得心头一酸,因为彼时,他只有一只手能够活动了。
7岁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脑溢血这种病,也对偏瘫没有概念。当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躺在床上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这里是医院,我的母亲和其他亲人表情都非常沉重,还有躺在那边床上的是我父亲。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只是走上去用手推了推父亲,假装很着急地说:“爸爸,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永远记得这个画面,永远记得当时的心情。我惊讶为什么面对这种状态的父亲居然没有一点真的悲伤?为什么能如此虚假地摆出了一副关心的样子?我对那时候虚伪的自己,厌恶了二十多年,这种厌恶把那个画面牢牢地钉在了我心上,即使上大学后已经可以用很多心理学理论解释当时的情感,依然难以释怀。
后来,我慢慢了解了我所不知道的父亲,得知他的辛酸与脆弱。
我爷爷就是土生土长的青岛人了,不过到我这代户口簿上“籍贯”一栏仍然写着蓬莱,那时候时间走得慢,有些事情几辈子也改不过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爷爷奶奶,除了扫墓上香之外,也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我不太了解他们,大部分关于他们的事情,都是听父母说的。我爷爷奶奶都在商场工作,听说那时候这工作不算好,日子也过得比较拮据。家里兄妹三人,我爸是老大,六二年出生,我叔叔比他小四岁,姑姑比他小六岁。
奶奶家里原来是有文化的人,那些年家里因此遭了不少罪。后来爷爷因病去世得早,奶奶整天愁眉不展,长兄如父,家里有很多负担自然就得落到他的肩上。那一年,他十八岁,高考失利,刚找了工作,认识了母亲,本来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岁月,一副家庭的重担砸在了他的身上。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压力有时候来得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管你到底有没有足够坚强。从此他帮弟弟工作,供妹妹上学,照顾奶奶。直到父亲27岁的时候我奶奶去世,他再也没有了父母,却还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顾;30岁时我叔叔结婚,他为了给弟弟结婚,想方设法给换出了一处房子,出了很多钱给他买齐了家具和家电;34岁时我姑姑出国深造,父亲和母亲给她买齐了全身的衣服和日用品,装满了两大箱,而姑姑走后我们全家就只剩下一点零钱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父亲从此解脱了家庭的重担,也许只是稍微喘了口气。
成长的时候遭受苦难,还不成熟就身背重担,踏入社会后烦恼无人指点,力有未逮,却心有不甘。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能力很强,但是这十分的强里,倒是有五分是逞强。小时候的我看他是哪哪都厉害,什么都会,而且都比别人做的好。长大了再看,有感于当时的天真。任何事都比别人做的好,这怎么可能呢。自卑,让他苛求完美。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弱点,一旦承认别人比他强,就会激活创伤。父亲为人很善良正直,但就是因为事事都要压人家一头,人缘不是太好。
病后这一十五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从否认到接受这一系列过程。他从手术后醒过来第一时间就要出院,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动不了了。有一段时候他脾气很坏,时常和母亲起争执,甚至有时候还摔盘子摔碗。再后来记得有一次他提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诗,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给我解释说他自己是“沉舟”,是“病树”,是“笑看天边云卷云舒”。现在再看着两句,看出了他辛酸又不甘心的眼泪:他不想做“沉舟”,他想“直挂云帆济沧海”;他也不想做“病树”,他想“万条垂下绿丝绦”。他经常拖着半边不能动的身子逛三四个小时的商店,也经常打车去单位看一看,那是他的挣扎。但是他不能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才接受自己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十五年,总归要面对过现实。
他走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那是大学的暑假。那个时候他因为又因为脑血栓在医院住院,最终死于心梗。他抢救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直到医生告诉我们准备后事吧。一瞬间诸般爱恨涌上心头,我哭了,哭得很轻,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这眼泪的价值。对儿时自己虚伪的厌恶,终于也烟消云散了,因为我知道我爱我父亲,就像他爱我一样。
母亲经常说父亲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但是我知道他只是想做得更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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