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晋平五年三月初一,平安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正是令仪过世的两年之后。我本不该再想起她,倒是角落里存放旧书的架子,载不动长久的疏离,兀自断了。
书稿散了一地,里面大多是我大学时的讲义,比这些略珍贵的,是毕业时和她一起的照片。
——她去那座雪山写生两年多了。
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入殓那天,整座墓园都笼着风雪,仿佛要将吊唁者的灵魂一并掩埋。皴黑的人影与碎雪的苍白掺在一起,如陆离的纸灰般,浮涌着隐晦的哀伤。
“说也奇怪,这雪,好像她授意的。”
我偏过头,趾离蜷在火炉旁慵懒地眯着眼睛。它是只猫,我本不指望它说话。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决定去看她。
(二)
她睡在安宁市郊的九思湖北岸,说到底,偌大的墓园也只住了她一人。那里没有直达的电车。换乘几路公交之后,还要坐很长一段的士。离开城区时候,已经夜深了。
不知道她住过的木屋还在么?
我攥着她留下的一张地址,隐隐有些担心。
刮着风,下着雪,一路颠簸。夜色正酣时候,车子终于於在雪壳里没了脾气。司机劝不动我,只好独自返程,于是后面的一段路走得格外崎岖。好在,路难走,始终有个尽头。
对吧。
残破蒙尘的建筑总让人伤感。九思湖南岸,令仪的木屋门虚掩着,布帘低垂,好像仍然有人居住着。我推开门时,居然晨玉也在里面,我有些诧异。
房间很暗,他没开灯,我清楚地看见他缓缓抬头,眉目和以前一样,只是神情木讷,面色苍白得像蜡一般。
“什么时候来的?"我打了个觳觫,拣起门口的笤帚扫去身上雪。
“下午。”他声音不大,好像附了一层薄灰。“我来看看她,可是雪下了几天,封路。”
“怎么不生火。”我问。
他怔了一下,回头望着角落里的一小堆碎炭,好像要说什么,却还是自嘲似地笑了。
我也不便多言,随手撕下几页日历,刚揉作一团,他已递了火机过来。柴火很快着了,煤块儿隐隐透着明光,我封上炉篦,他开始检查烟道。
两年没见了,一干起活儿来,倒还默契得很。
火上温着酒,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的烈性白酒。乙醛的香味儿随着缓缓融化的冰一起挥发出来,确实诱人。炉壁很快被烧得通红,房间渐渐有了人气儿。可光线依旧很暗,仿佛被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
“你这两年去哪儿了?”我试探着问道。
他没说话,只静静佝偻着身子,俨然一副枯骨的样子。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
他起身在窗前踱着步子,单薄得像个纸人。雪粒在玻璃上融化,又被冷风拖出白色的印痕,整个木屋都在呻吟着,仿佛下一场雪来,它也将风化成尘。
到夜半时,水汽已完全褪去,光滑的玻璃仿佛变成一面镜子,刚好反衬出他瘦削的影。
“要是令仪还活着,你们已经结婚了吧。”我随手撕下一页日历折成纸衣,尔后不动声色地扔进炉中。
“也许吧。”他眸子里掠过一丝黯然。
气氛好像结了冰的湖水。
“我拿些柴。”他突然说道,同时抓起炉边的大衣披在身上。
厚重的门帘被掀开一道缝隙,雪片吹了进来,须臾便融作水滴。
(三)
酒烫好了,晨玉抱来的白色干柴格外耐烧。
我从背包里取出花生,他也在角落里胡乱寻只木箱坐了下来。
火焰在炉膛里跳跃,发出呼呼的声响。我本不专注于任何事物,可堆满灰尘的房间却让我很不是滋味儿。我甚至能想象到在很多年前的这里,令仪搓着僵红的手指一边烤火,一边等乙烯色融化的样子。
晨玉心里也不好受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起来,也许我该睡了。
(四)
火萎了。
雪下了足有半尺。
隐湖北岸。晨玉抚摸着碑上她的名字,看不到一丝情绪。纯白的雪花从无色透明的天空凋落,美得无法言说。也许她阖眼前最后一刻看到的天空也是这样的吧。
“这雪,好像是她授意的。”我突然想起趾离的话。去年这一天也下雪,只是今年大了许多。
“哦。”晨玉点燃线香,对着缓缓升起的轻烟凝视了好久,终于还是轻轻立在了她碑前。
昨夜酒喝光了,我们连祭奠的东西都没有了。
决定来的时候预想了很多话,可真到了这里,我的内心却如同一潭死水,仿佛令仪只是个熟稔的逝者,再没什么。一念及此,我有些伤感,再望向晨玉,他眼中亦看不到半点波澜。
“你第一次来看她么?”他问。
“抱歉。”我点了点头。
“看来有人记得她呢。”
“是呵……晨玉,也记得你呢。”我静静地望着他。
“昨天生火的,是你剩下的骨吧。”
“什么?”
一片雪花轻轻扫过,香火熄了,仿佛是结冰的思念,燃尽了游丝般的忱。
晨玉看着我,似乎有些迷茫。
“你去年来看她,还记得后面的事么?”我又问。
整个世界都陷入冰封般的寂静。
晨玉踌躇着,良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进怀里,从心口缓缓捧出一抔白色的灰。
是的。
碑上她笑吟吟地,我也明白。
“我得走了,去陪她。”不知过了多久,晨玉转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说道。
“常来看看我们罢。”
我点了点头。
天色暗了下去。风雪抹掉了来访的痕迹,最后的墓园里只留了一撮香灰。于沉睡的逝者而言,这片世界仿佛从未有人叨扰。
(五)
“这故事怎么没头没尾的。”趾离小声咕哝着。
“能有什么结果。”
“晨玉是鬼么?”
“半年前,我已经收到了晨玉的死讯。”我沉吟许久,缓缓翻出一张关于雪崩的报道。
那次意外,他在扫墓返回途中,永远沉在了九思湖底。
【终】
——叶息
——《沈羽※缚灵卷※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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