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女孩。
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在别人眼中平凡无奇的她，在我看来却如女神般圣洁美丽。她个子不高，长相也基本符合男生们公认的“漂亮”、“可爱”的标准，绝不是那种会令男生神魂颠倒的类型，可我像捧着唐僧袈裟的老和尚，痴迷地，甚至是贪婪地欣赏着她。看啊，那细嫩的皮肤一定不亚于豌豆公主，那俊俏的鼻子和小嘴真是百看不厌，尤其是那双眼睛，纯洁得像一尘不染、清澈见底的贝加尔湖。每当那对眸子里倒映出我的形象时，我便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木讷得好似一只受惊吓的小猫。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喜欢她，似乎是某个人早已在我的脑海中设定好了喜欢她的时间，在那一瞬间，我体验到了“一见钟情”的感觉。我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看：上课时欣赏她的侧颜，下课后假装无意路过她的桌旁，只为在她猛地一抬头时能够对视一眼。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所幸我足够聪明，功课也努力，不至于因此而荒废了学业。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人喜欢一个东西时，就会想方设法得到它，喜欢一个人也如是。我不愿只欣赏莲花而不触碰它，于是决定追求她，直至她答应同我交往。
然而追求大计未定，关于我喜欢她的谣言和闲话已经在同学们之间传开了。她一定也听说了，因为我感觉她最近似乎在刻意避开我。我焦头烂额，唯恐她因害怕而不给我机会。可我生性胆怯，又没有值得夸耀的感情经历，不知该如何向她坦露真心。我几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担忧与狂热在我内心斗争不止，终分不出胜负。没过几天，我的面容竟憔悴了不少。
任何地方都少不了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们会抓住每一个羞辱别人、制造混乱的时机来提升存在感。班里那个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小痞子见我踌躇不决，遂抓住了这个时机。一天下课，他大摇大摆地来到我桌前，嬉笑着大声说道：“你到底追不追她？不追我可要追了！”
同学们嘲弄地望向我，急切地想知道我会作何反应。我卑微地低垂着头，右手颤抖地在草稿纸上列出算式。我穷尽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演技，假装不动声色，无事发生。“这厮已经在我脑子里被大卸八块了。”我自我安慰道。
他自讨没趣，便嗤笑着走了。
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自习课上课前他竟公然赶走了她的同桌，毫无惭色地坐在她的身旁。她瞟了他一眼，拿起书本起身，径直坐在了闺蜜的旁边。这出闹剧让其他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而小痞子则挠挠头，灰溜溜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晚上，我在幻想世界又构想了七八种杀死小痞子的方式。我恨得咬牙切齿，一半因为他的轻慢，一半因为自己的懦弱。我辗转反侧，终于下定决心写下了人生的第一封情书，而这封情书只有短短两句话：
“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第二天，我拜托同桌向她转交这封只有巴掌大的情书。那天的时间前所未有地漫长，我不时望向她，可她似乎没有阅读情书，而是一直埋头读书，或是抬头听讲。
“她可能是想等到空闲时间再看吧，”我惯于自我安慰，即使灰色逐渐侵染了心脏的红色。
然而第一节课结束了，她仍没有反应。第二节课，第三节课……她一直不看向我，也一直坐在座位上，只是刚才和闺蜜一块出去了。我心灰意冷，打算游说同桌替我探问情况。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股芬芳在我周身飘摇，一种神秘的力量猛地使我心跳暂停，呼吸困难，手脚冰凉地像刚从冰柜里取出的冰棍。接着，似是从某个未知的宇宙传来的声音彻底让我陷入了迷惘的境地：
“我们出去聊聊吧！”
那股芬芳逐渐散去，使我陷入迷惘和紧张的声音和力量也飘然远去，可我仍如走入迷宫，不知何去何从。同桌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几乎跌倒在地，这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同桌凑过来，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机灵点儿，别说错话。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成了就请我吃顿饭。”
我欣然允诺，尔后小跑出教学楼。我的身体不住哆嗦着，手脚仍冰冷异常。天哪，她就在前面，距离我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我跟上前去，和她并排而行，心中满怀着接过老师手中的满分试卷的激动。
而她则冷静至极。她继续慢慢向前散步，我亦步亦趋，不敢说一句话。我们经过了鲜红的花丛，稀疏的灌木，还有刚开垦出来的光秃秃的田地。在这里，她才说了第一句话：
“你知道一个多月后就是高考了，是吗？”
“我、我知道。”我小心翼翼地给出正确的答案，就像古代回答皇帝的问题、稍有不慎就招致杀身之祸的战战兢兢的臣子。
“那你应该知道，这段关键时期我们不应该分心，是吧？”
一阵忽如其来的劲风卷起田地里的沙土，形成一股小型的沙尘暴。手脚的冰凉瞬间蔓延至全身，连大脑也动弹不得。我没有答话，她就把这当作正面回答，于是留下我兀自离去。
“我、我不会放弃的！”我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她还未走远，听到了这句话。她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便又走了。
我绝对不会放弃。那股欲望之火将胆怯烧成了灰烬，烧断了束缚我的某种锁链。我明白，我不能再做个胆小鬼了，否则什么也别想得到；我得学学那个小痞子，放厚脸皮，大胆炽烈、不顾一切地追求她。
冲刺高考的日子是灰暗压抑的。清晨在走廊上大声朗读背诵时，可以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掀开漆黑厚重的被子，光芒从微弱渐渐变得刺眼，从远处小山的山头滑到走廊的一端，将大半个走廊都染得金灿灿的。相形之下，课本里排列得整齐又教条的文字显得死气沉沉，活像个严肃刻板的老先生。有时背得口干舌燥，头昏脑涨，我会斜欹着教室外面的窗户，微微偏过头，让自己看上去在读书，其实一只眼睛却注视着教室里的她。她时常蜷坐在凳子上，小小的一只真惹人怜爱。
看得越久，就越想拥有她，让那股芬芳、那种力量永远萦绕在左右。我趁晚上入睡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构想接近她的方法，终于想出一条万无一失的毒计。
一天下午，我找到班主任，表示最近压力较大，想与她谈谈心。由于我的成绩名列前茅，班主任一向器重我，乖乖地被我一点一点引进预设好的圈套。
我愁云满面地抱怨道：“您知道，这一段时间尤其需要静下心来，毫无杂念地复习、刷题。可即使我几乎将自己的精神放到了山林之中，身边仍然有城肆的嘈杂，让我心烦意乱。”
班主任严肃地说：“你的意思是，你的同桌干扰你的学习？”
我急忙解释道：“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或许人们的追求各不相同吧，有的人志在考上名校，有的人则喜欢追星和时尚，为此可以喋喋不休地谈论很久。”
“那你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嗯，人以群分嘛，或许两个志趣相投的人可以相互促进。那些热爱学习，成绩优秀，还不怎么喜欢除学习以外的事情的人坐在一起，一定可以共同进步的。”
“比如说谁？”
我说了她的名字。
“我明白了，”班主任成功上了钩，“我安排一下，以后你就和她做同桌吧。”
班主任一贯雷厉风行，当天下午放学时便向全班宣布了这个消息。同学们惊诧不已，有不少人都回头看向我，其中就包括小痞子。我得意地望着她的背影，她则茫然地盯着班主任，似乎认为班主任是我假扮的。
一只手用力地拍在我后背上，我疼得叫出了声来，回头去看，眼中映入同桌怒不可遏的表情。她指着我的鼻子，厉声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居然为了她连我也卖了！”她一脚踢开凳子，抓起书包和水杯，撞开课桌便离开了，临走时还回头瞪圆了眼睛骂一句：
“真是个重色轻友的混蛋！孬种！”
第二天早晨，她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涨红了脸走进教室，将书包撂在脚边，趴在桌上，把头深埋进臂弯里。我殷勤地替她收拾好需要的东西，在男生们的祝贺声中走出教室早读，顺便还和几个预祝我脱单愉快的朋友握手。
我照例在窗外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趴了很久才起来，脸颊依然绯红，甚至眼睛也是通红的。她似乎知道我在外面看她，于是别过脸看书。我暗想，给她些时间，她会适应的。
时间的确是个神奇的东西。它既能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互相接受甚至坠入爱河，也能让情投意合的伉俪之间产生裂痕以至一发不可收拾；它既能令人陷入一时的狂热，亦能用冷静的水熄灭躁动的火。时间最终把她的疑惧、愤怒、抵触和厌恶统统安抚下来，变成我最期待和企盼的情绪和意识。
起初，她绝不肯瞧我一眼，而且极力避免视线中出现半点与我有关的物体。这样过了几天，可能她自己也觉得不方便，就再次允许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形象。
成为同桌后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一节历史课上，当时她问我：“喂，那个……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的第三条是什么，老师讲太快我没记下。”
我立即声情并茂地为她讲述那一条，恨不能使声音盖过讲台上的历史老师，给她把辛亥革命的来龙去脉讲个透彻。
她看起来很是惊异，又略带点欣喜。往后的日子里，她频繁向我问问题，末了也会谈些闲事。原本生硬的语气逐渐变得软和起来，有时候脸上竟带上一丝笑意。甚而有一回，她对我的称谓不是“喂”，而是我的名字，我就像触电一般，心脏居然停跳了几秒。
事情的进展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她已经同我相谈甚欢了，就连一些玩笑也可以大胆地开。这倒令我有些恐慌。我的心中不断回闪着这样一个问题：
“我真的喜欢她吗？”
然而每每看到她的笑靥，我便将这念头抛诸脑后了。但是我却一直没想到，毋宁说不愿也不敢去想：
“她会喜欢我吗？”
我是在高考三天前的晚上向她表白的。这话本不必说，但我急切地想得知她的心意。
十多天前我们互加为好友，于是那天晚上我用尽毕生的勇气，战战兢兢地发出了那一条信息。我又开始浑身哆嗦，尽管已是六月份了，我竟觉得冷若隆冬。
过了一个小时又二十七分钟，她终于发来这样一条信息：
“突然收到这样的信息，我吓了一跳。我也不善言辞，如果有语无伦次的地方，请别介意。
我得承认，我也注意你很久了呢。自从高三的那个运动会我们初次见面，互道姓名时，你的温文尔雅和博才多学便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很高兴能被你这样的学霸喜欢，心中也不胜荣幸。虽然当中也有不少不快的地方，但无损大观。我也被你深深吸引住了，希望能和你走得更近。
但我一再说过，高考在即，我们的心思应当全扑在复习上，恋爱这种事情还是等高考结束后再说为妙。答应我，不要因为我而分心，一切都放在六月八号之后，好吗？”
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等信时的寒冷在睡觉时已变成了烘热，我卷在被窝里，冷汗在身上纵横阑干，贴身衣物差不多湿透了。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处于狂喜之中，因为我只有在那种情绪下才会产生如此生理反应；可我又分明感到一阵又一阵隐隐的失落，仿佛看到诸芳流散的贾宝玉。
不，我要得到她，我一定要！我再也等不及了，恨不得明日就能够结束高考。
第二天清晨，我照例在走廊里背书。忽听见那端传来了熟悉的跫音，我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笑脸。她冲我笑了一下，我马上回以微笑，目送她走进教室。“刚才的互动多像一对情深伉俪啊。”我痴痴地想道。
接下来的两天，我陪着她吃晚饭、散步，叮嘱她注意饮食，并依旧为她讲题。我俨然以她的男朋友自居了。
高考前的那天，班主任组织我们去附近的孔庙祭拜孔老夫子，祈求这位千年前的学霸能让我们都考上心仪的大学。我和她并肩走在路上，周围同学指指点点，她有些羞赧地用帽子遮住脸颊，我则昂首阔步，面带喜色。我看到同桌走过去了，回头瞟了我们一眼；小痞子也和同伴走过去了，但没有看我们。
我问她：“你以后想去那所大学？我和你填一样的，咱们好在一起。”
她笑道：“你也真是心大，我去的地方你父母能看得起么？”
我嗤笑道：“那有什么，我想去哪里他们也能干涉？他们都愿意听我的。”
正说话间，孔庙已在眼前了。班主任组织同学们两两一组，上前为孔子的塑像上香。我拉住她的衣袖，悄声说道：“一会我们一起上去。”
她急忙说道：“那样老师会起疑心的。还是按她说的来吧。”
我冷笑道：“都这会了她还管得到我们？知道了又能怎样，叫家长也不顶事了。”
她还要反驳，却已经轮到了我们。我拽起她的衣袖，就拉她上前了。她红着脸，擎着香，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班主任沉下脸，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一声也不言语。
我把香高举过头顶，屈身对着塑像拜了三拜。我在心中向孔子大声呼喊道：
“孔老夫子啊，如若你在天有知，请保佑我和她永远在一起、永远幸福快乐吧！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许是那股使我沉迷的芬芳，也许是灰暗日子里明媚的笑靥，也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我只想拥有她，否则我定会愁苦至死的。我不能没有她，否则我必会枯如槁木的。
我……我只是一个愚蠢的混蛋和精巧的骗子，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可我究竟想要什么，想要的是否真的属于我，我一点也不知道。求求你降赐慧津，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看见我的举动，赶紧跟着也拜了三拜，尔后我们一块上前将香插在了香鼎当中。我们退到队伍里，几个男生打趣道：“你又秀恩爱了，可让我们受不了啊。”
我干笑了几声，她低下了头。
众人在孔庙外说说笑笑，我们却始终无话。大家告别时，她才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说道：“我们不要这样了。我们不适合的。”
我的心脏好像被人挖去了，半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她似乎又说了几句话，可我完全没听见。
待我逐渐回过神来，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堆同学。他们哄笑着要我们拥抱一下，以示毕业后仍能在一起。她依然低着头，似在等待我的反应。我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大家别勉强我们了，我们也不好意思的。”
人群中传出小痞子的声音：“咱们走吧，给人家夫妻两个留些私人空间。”
于是众人又哄笑着走了。我强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问她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喜欢过我吗？”
她低声说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对你动了情。你那么优秀，又那么温柔，绝对是个理想的情人。可现在我发现，你身上的某些东西让我无法忍受。你——不好意思，这话有些刺耳——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仗着自己学习好，自觉高人一等。像我这样的人，也配不上你。”
我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眼中的泪水几乎要滚落下来：“我知道。如果不是这次大胆又莽撞的经历，我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不是你配不上我，而是我，我这个混账配不上你。”
她抬起头，又要说什么，被我止住了。我笑道：“忘了这件事，忘了我吧，就当是对我的怜悯。我也要感谢你，毕竟是你让这些灰暗的日子出现了一丝光明。”
我说完，转身便走了。背后隐约传来同学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与我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汽车的鸣笛声中。
我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大步朝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走去。夕阳挤在两栋高楼之间，显得羸弱无力。我迎着刺眼的光芒，不知不觉地奔跑了起来，似在逃离那段可叹又可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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