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经》中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
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听说了吗?万佛谷里来了个姑娘,年纪轻轻就避世了!”
“是啊,我还偷偷看到过呢,很漂亮,跟仙子似的!”
“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跑到山崖上去住,胆子真大!”
“要是哪一天我能化人身,我就去跟她喝酒煮茶!”
“就你?还想学凡人?”
“……”
几株花草精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泽荇黑着脸从床上爬起来,抓起一只鞋扔了出去,“闭嘴!再吵,小爷就让你们尝尝山火的味道!”霎时间,就只剩风吹树叶的声音,方才吵的最凶的野蔷薇还用叶子捂住了嘴,山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白霖,她又来了吗?”
“嗯,昨日刚刚及笄便来了。”白霖扇了两下翅膀幻化人形,跪在地上回话。
“又来了,这是第几世了?”泽荇闭着眼问。
“第六世了。”白霖轻声回答,不曾抬头。
“哦,我都忘了!”泽荇叹道,随即摆摆手示意白霖退下。
泽荇走出洞府,站在起伏的群山中,云海翻腾,隐隐约约能看到青峰的顶端,喃喃自语“时间过得真快,恍然间已经三百年了,她来渡第六世的劫,你可看到了?我已经帮你护了她六世,可你为何还不回来?”
子洛从河边挑了水摇摇晃晃的走山路,水撒了一路,路边的花草喝着突如其来的水,纷纷相告众人“万佛谷来了个妙龄少女,住在青峰崖的山洞里。”
这万佛谷里顾名思义都是各种佛像,还有壁画,佛很多,但从来没有人居住,传说这里偶尔会有各路神佛歇脚,凡人不敢靠近,怕冲撞了神灵。
可子洛与他们不同,她一出生母亲就难产死了,从小就病痛缠身,汤药从来没断过,五岁那年险些丧命,一名游方术士恰巧路过救下她,为她卜卦说她不是世间俗人 ,要想活命就要及笄之日去一处神佛镇压的地方避世,不可婚配,家人也要断绝关系。父亲虽然一向疼爱有加,可为了让她活着,也只能狠心把她送到万佛谷。
子洛到了万佛谷不敢住佛堂,顺着小路就走到了青峰,顺势在青峰住了下来。没想到真如那术士所言,来到这里所有旧疾就不药而愈了,她整日蹦蹦跳跳,倒也过得十分快乐。
泽荇隐了身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六世容颜竟不曾有一丝改变,还是一张不谙世事的脸,眉宇间没有丝毫烦忧,“她倒是过得一世比一世安逸,可怜你竟为了她落得那等下场!”泽荇心有不甘,暗暗骂道。子洛浑然不知有人站在跟前骂她,开开心心的给洞前新栽的几株花草浇水,边浇便唠叨“这万佛谷其他各处都花草繁茂,唯有此山光秃秃的,愣是一片草都没有,真是奇怪。”
“你倒是全忘了啊?”泽荇愤然,站在一旁看她忙忙碌碌,时不时还捣乱,这会儿就趁她转身,把她刚摞好的石头悄悄弄乱,白霖远远的看着自家主人这般行径,暗暗摇头,“他一个人也是憋疯了,没事干捉弄可怜的子洛。”
白霖飞到泽荇身旁传音给他“主人,牟日星君今天来万佛谷查账,您不在,这会儿正大发雷霆呢!”说罢,等着自家主人回府,不料他仿佛没听见般继续捉弄子洛,把她辛辛苦苦挑上来的水洒的干干净净,随即转身离去,传音给白霖“回去远远看着,让他随意拆吧,小爷没工夫伺候他!”白霖无奈,只好自己回去应付。
子洛应声出来的时候洞外的露台上一片狼藉,放的好好的石头乱了不说,连水桶都莫名的翻了,心里不免慌张,从小听老人说这万佛谷里时常有神佛停留,难不成是真的?转念一想这山中许多动物,说不定是动物所为呢!水都洒了,只能再去山下挑。泽荇站在河边静思,子洛不出所料的出现在不远处,费劲的打水,他现出真身走上前去,“姑娘,小生有礼了!”说着作拱手礼,子洛一惊,手中的水桶落入了河里,惊呼道:“你,你从哪出现的?”环顾四周荒芜人烟怎的就突然出来一个俊俏公子,泽荇无奈,心想,怎生得一世比一世傻。
“姑娘莫怕,小生是此处的修者,每日来此处打坐,今天见到姑娘,冒昧打扰了。”泽荇不动声色地介绍自己,子洛这才舒口气,捡起掉落的水桶,才还了礼“公子见笑,我是昨日才来这万佛谷的,不知这谷中还另有他人,叨扰了。”
“这万佛谷我也是借住,何来叨扰,姑娘言重了。”泽荇说着,帮她盛好水。
“多谢公子了,我就住在那座峰上,公子要是不嫌弃可以来寒舍坐坐。”子洛将青峰指给他看,随即挑起水道“先告辞了。”晃晃悠悠的往山路上走去,泽荇看着她的背影,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
泽荇回到家,看着断壁残垣的府邸,摇摇头,“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大手一挥,恢复了原状。迈着步子走进去,坐在灵台上打坐,白霖在外殿看着堆积的公文 ,再看看自家主人,完全没有要打理的意思。长叹一声,摇摇头,还是认命吧,谁让自己找了他当主人。
三百多年,他一向如此,更多的时候都在外游山玩水,山神殿里的大小事务全靠白霖主持,只是每逢子洛来万佛谷,他准时回来,也不知为何,明明他那么恨子洛。他说如果当初没有子洛的出现他也不至于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怪子洛毁了一切美好,毁了牧风,毁了他也毁了她自己……
秋意渐浓的时候,万佛谷在一片金黄中显得更神秘莫测,泽荇着玄色锦衣,游走在山谷间,不知不觉间来到青峰山脚下,徘徊了一会儿,转身离去,听白霖说她生活得不错,悠然自在,无甚烦心事。果然还是没有回忆的那个人过得舒服,心里承载了太多事,就平添几分忧愁。
转身离开的时候遇到了从谷中捡柴回来的子洛,此时的她着一身粗衣,脸颊上还有蹭到的泥土,看到泽荇的时候她显得尤为开心,疾步走到他面前放下柴,
欢喜道:“好久不见了,今日怎的有空来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
泽荇愣了一下:“是啊,今日得空,来找姑娘说说话。”
说着径自转身往青峰走去,子洛匆忙背起柴,快步跟上他,大半年了,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了,毕竟是肉体凡胎,这漫长的人间岁月要一个人过还是很难适应的。
泽荇走进山洞,四处打量,这里的场景布局还跟三百年前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走到熟悉的青石凳上落座,自顾自的倒水喝,弄得子洛一头雾水,他倒是反客为主了。子洛坐在他对面,微微一笑,
“这里简陋,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招待你的,只有这野果,让你见笑了!”
“无妨,本就是修行之人。”说着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
“孤身一人的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泽荇抬眼看了看她,子洛把玩着手里的水杯,长舒一口气,“其实也还好吧,这样总是能活着……”
“我打娘胎出来就带着顽疾,爹爹请遍天下名医也是治疗无果,都说我活不过十六岁,从小到大我都是躺在床上,用药吊着命,看着爹娘被我拖累,有好几次都想了解生命,可每次救过来看着阿娘红肿的双眼,渐渐的就认命了,无数次的问上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后来我就放弃了死的念头,就想看看上天能折磨我至何种境地,不料,他最后还是给了我生机,只是要承受这无尽的孤独,跟以前的苦痛相比,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能是太久没有与人交谈,她一股脑儿说了很多话,说完又觉得唐突了,喝了口水掩饰她的不安。泽荇当然知道她所受的这些委屈,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忍,定定的看着子洛,当子洛整理好情绪再抬头的时候他的眼光已经飘向别的地方了。
泽荇站起来走至书架旁,随手拿起一本书,“人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这点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在这无尽的时间洪流中,微不足道。”
子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泽荇拿起一旁的棋盒示意“对弈一盘吧,这漫长的时光,能浪费就多浪费些吧!”子洛欣然点头。
日落西山的时候,两人还在对弈,因为骄傲如泽荇,他输了一下午的棋,拉着子洛一直与他对弈,牟足了劲要赢一局,奈何子洛总是棋高一着,害得他输到现在,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那还有半分山神超脱世俗的模样,分明就是输急了眼的凡胎俗子。
子洛款款落下最后一子,“公子,承让了!”养在闺中太久,本就棋艺精进,还丝毫不懂世事,认认真真的让泽荇输了一局又一局,气得泽荇挠头,好歹是位仙人,一点面子都不给,眼看着又输了……他顿时伏案掩面,太丢人了。
子洛看着他这般模样,以为他是累了,轻轻开口“公子,天快黑了,今日劳烦你了,陪我一天,你快些回去吧,天黑了这山中怕是有野兽出没,不安全的。”
泽荇伏在案上不为所动,其实他是觉得太丢人了,根本抬不起头,这几千年的修行算是白费了,他本就不是喜琴棋书画的人,以前都是跟山中精怪对弈,山怪惧于他的淫威每每都想尽办法让他赢,奈何某人不自知,自以为棋艺精湛,这下丢人现眼了。他暗暗握握拳头,这群家伙都活太久了……
“公子,公子?”子洛歪着头看着他。
泽荇故作镇定的抬起头来,弯了一下嘴角以掩其尴尬,“那今日就到这里吧,姑娘棋艺精湛,在下佩服,告辞!”说完转身离去,走到门口顿住,背对着子洛道“在下泽荇,敢问姑娘芳名?”面对着她那张看了三百年的脸这些话实在说不出口。
“啊,我叫子洛”她有点诧异自己的脱口而出,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可这段对话仿佛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嗯。”他缓缓下山离去,每一世她来渡劫,他都会问一遍她的名字,这样的对话也已经足足六次了。
子洛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泽荇又来了,他说他来拜师学棋,以每日给子洛讲故事作为交换,打发这无聊的时日。
子洛欣然接受,涉世未深的她对于故事总是有无尽的期待。
棋盘上子洛得心应手的排兵布阵,泽荇放下一颗棋子开始依诺讲故事……
从前有个孩子,一出生母亲就因难产去世,父亲觉得他克死了自己的母亲,从一生下来就没抱过他,仿佛自己没有这个儿子,可他偏生的聪慧伶俐,明眸皓齿,甚是可爱,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生的天人之姿,可父亲自始至终都当他不存在,都是三个哥哥一直照料,他才免于饿死。他一直像个小尾巴跟在他们身后,脆生生地喊“哥哥等我!”然后三个哥哥就把他扛在肩膀上闹作一团……
一切从他五岁那年开始改变,一日他闹着要吃桑葚,让大哥去摘,等到晚上的时候大哥回来了,不过他是被人抬回来的,他摘桑葚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头磕到石头上,当场丧命,父亲伏在大哥的身上放声大哭“儿啊,我的儿啊,你怎能叫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父亲一把把他揪出来“你这个灾星,克死你母亲还不够,还要克死你大哥,你这个灾星。”说着将他甩在大哥的身旁,他使劲摇摇大哥的胳膊“大哥醒醒,我不吃桑葚了,你快醒醒!”然后接着使劲摇大哥……后来他就昏过去了,再醒的时候大哥成了一块牌位。
父亲将他关在祠堂里,晚上下大雨,电闪雷鸣,他吓坏了,抱着大哥的牌位躲在香案底下哭的歇斯底里,等二哥跑来救他时,他已经被关了两天,他病了,昏迷不醒,大夫说“悲伤过度再加风寒入体,怕是活不久了。”
父亲叹了口气,掩面离去,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死不活,二哥不忍看他这样,翻遍古籍医术,自己配药救他,可是老天好像见不得别人对他有丝毫的好,在一次试药中,二哥中毒身亡,可他却以毒攻毒救活了幺弟,又是一命换一命,他的活就意味着一个人要代他死。
从此他坐实了灾星的名声,五岁的孩童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祸害,自那日起他就再也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
该你了!”
泽荇提醒子洛落子,她却听得泪眼婆娑,根本忘了还在与人对弈,匆匆落子急忙问“然后呢?那孩子怎么样了?”
泽荇抬眼看了眼子洛接着说,
“就这样过了半年,他家来了位游方僧人,张口就与那位父亲说,贵府的小少爷让贫僧带走吧,他本不是这俗世中人,您留着会招致家破人亡的。
他记得,那是父亲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在房中转了一圈,最终开口道,你可愿出家?命格生的太硬,常伴古佛青灯应该是你最好的归宿了!
对他来说,父亲说的话根本听不懂,只是他知道父亲是想送他走。那边走吧,留着只能连累亲人。
他离开的时候父亲递给他一块玉珏,这是我陈家子弟的标识,你拿着做个念想吧,从今以后断绝尘缘,存于天地之间。”说罢,关上那扇黑漆漆大门,他不曾想到,从前父亲怕他被镇上的人欺负,从不让他踏出家门一步,如今第一次出这道门竟是永别。
从那以后,他跟着游方僧人四海为家,拜在他门下,唤他师傅。他为那孩子赐法号唤“了空”。
数十年后那游方僧人得道圆寂,了空随即避世,经年后坐化成仙,位列仙班!”
“故事讲完了,我该回去了!”泽荇起身离去,留下子洛还沉浸在故事里不曾发觉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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