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仿佛整个朝歌城都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之中。我是这样想的,毕竟我的脚下是他倾全国之力为我修筑的鹿台。传说,高可摘星。
我并不想摘星星,我只想牵着他的手,在这鹿台上看日出云间,月归河川。
走下鹿台,天地仿佛都在变换。龙椅上的他,眉眼带笑。饮了杯酒,坐在他下首,缓歌慢舞凝丝竹,这王宫的舞姬,和着最悠扬的旋律,舞动着这场纸醉金迷闹剧。
我细细打量那个处在万丈荣光中的男子,雄姿英发,气宇轩昂,却在视线交织的刹那,绽放给我最天真无邪的笑。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后悔自己是只九尾狐。
我有个最平凡也是最奢侈的愿望,就是,以人的身份,和他在一起,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用再受谁的摆布谁的安排。
人都是贪心的,我想,大抵妖也是这样吧。他揽我入怀,轻声耳语,妲己,我竟这样喜欢你。低眉浅笑,眼底却是再也化不开的忧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能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终究是我的贪妄了吧。
和石矶娘娘约定的日期越来越近,我望着他亮如星子的眸光温柔,不觉泪湿眼眶。
真正的悲伤,并不是求之不得,而是连求得机会都没有。
情深缘浅,终为大梦一场,惊醒惶惶而空空。
夜,深了。天上的星子依偎摇曳,簇簇点点,似乎在嘲弄世人的渺小。
红颜枯骨,不老长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不过是世人的杜撰。若真得如此,又怎修得碧落黄泉,生生不弃,又怎得轮回百转,世世不离?
上穷碧落下黄泉,最终也只不过是,两处茫茫不得见罢了。
我看着他痴痴安睡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愧疚,如果没有我,以他的才干,会是一位出色的君王吧?只是我,妖孽祸水,动机不纯,生生拖累了他。
我不止记得在这王宫中的日子,还记得从前的每一天。
当我还只是一只九尾狐的时候,那时是那样的无忧无虑,一眼望到尽头的快乐平凡,无妄无伤。
可是那天,重重叠叠的花影,他向我走来。逆着阳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他抱起我,摸着我毛茸茸的尾巴,说,真是只好看的小狐狸,可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在王宫医治的日子,我无数次的趴在他怀里,他总是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尾巴,眼里闪烁的灿灿的星河万里,仿佛只为我盛开。
世间有一仙草,可将狐狸变成美人。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是见到他后,我便觉得,我应该在他身边,我应该或许是必须,为了他而存在。
他,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开始漫山遍野的寻找那株仙草,风雨无阻,夜夜不息。
日子太久太久,久到过往的伤口开始慢慢结痂模糊,我已经快要记不得那些痛,湿滑的山顶上我被猛兽击落,陡峭的悬崖上,我一次又一次跌落,倾盆大雨淋湿我,真假难辨的毒草害我死去,一次又一次。
九尾狐,只有九条命。我还剩三条。姐妹们都劝我放弃,为了一个男人,何必如此?我反驳,那是因为你们从来就没有爱上过一个人,你没看见过他的眼睛,他的笑,你没听过他的声音,他的温存,我爱他,就算是为他死,我也情愿。
也许这是转机,又或许是更深的灾难,当命运的齿轮开始扭转,看不清的又何止眼前。
这座山里,住着一只法力无边的妖,我们叫她石矶。她被封印在山洞里,我去求她。
她只是要走了我的一条尾巴,之后,便要我听命于她。我知道她另有图谋,也知道她心怀不轨,可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爱他,爱到饮鸩止渴,铭心刻骨。
于是,我变成了一位美女,是真的美女,倾国倾城的婀娜。
他在狩猎,在初见的大山中。花影妖娆,各占春光,回眸一笑倾人国。他带我回宫,成了最受宠的妃子。
命运总是这样,在你最惬意时给你致命一击。让你时时刻刻意识到,你本就卑贱如蝼蚁,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石矶娘娘说,她想要比干的心脏。那个三尺碧血,丹心热忱的老臣,那个忠心耿耿,一心向国的老臣。
我是狐狸,可我做不到。
她问“你不想要你的纣王了吗?”她声色俱厉,山洞外,风雨乍急,像是在给她呐喊助威。
妥协,除了妥协,我似乎别无它选。
行刑那天,纣王没有去,他埋头在我颈间,声音呜咽,神色凄然,他是我的老师,是他从小教我忠君爱民,礼贤下士,只是他为什么不知道,妲己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热热的眼泪,烫得我愧疚,更烫得我无地自容。
我不无辜,可我也没有罪,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仅此而已。
狐媚惑主,这是石矶娘娘最新的命令。
可能我真的是红颜祸水吧,做起这种事来。我竟无师自通,甚至,得心应手。
王宫里,酒池肉林,靡靡之音。
百姓们很快怨声载道,在这民怨纷纷中,他要为我修筑鹿台,那是某天夜晚我梦见的楼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他很爱我,我知道。可我不能为他做什么, 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哪天民愤难平,我以死谢罪。他躲进鹿台,或许还可以有一线生机。
他是那样那样好的一个人啊。
夜以继日,火把高擎,劳民伤财,百姓叫苦,鹿台终是建成。
我登上鹿台,我才知道,这个九五至尊的王,对我是有多么用心,子辛,妲己无以为报,只分分这番辛苦等谋,能换你安然无恙。
闭上双眼,记忆都开始泛白。太遥远的岁月,看不清的眉睫,回忆尽头,风声依旧凛冽。
正当我想得出神时,门开了,申公豹冲了进来,语不成调,叛军来了,叛军来了!姬发的军队打来了,里应外合中,子辛输得一败涂地。
火势蔓延,很快烧到了宫殿。子辛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抱着我,紧紧的抱着。枕下,是我大商的地图,河山万顷,机关要塞,尽在其中。
石矶娘娘说,她只想天下大乱。天下大乱,乱的又何止是因我子辛。
我想,一切也都该有个了结吧。我想和他说关于我的一切,那些不忍提及恨不得掩饰得一干二净的过往,往事不堪回首,就像剖开伤口,露出溃烂的过往,种种温情,霎时云散烟消,
他看向我,猩红的泪眼让我不知所措,若能以一死谢罪,到真是上上解脱,“妲己,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不是人了,可我从未告诉你,我害怕,害怕知道真相后你会离开我,其实妲己,我竟这样喜欢你。”
其实妲己,我竟这样喜欢你。
我伸手环抱住他,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他怀抱的温暖,是我最后的眷恋。
遥望城外,兵器相接,浮生又一劫。
我开口,声音嘶哑,“鹿台可以通天,我求了族中姐妹,待到风平浪静,她们会去救你。做一个寻常百姓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之,别再遇见我这样女子了。”我埋头,在他颈间,细细吻过,算是告别。
“那你呢,你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已然有了些薄怒,“没了你。我怎么办?”他的眼泪是从来没有过的滚烫。烫得就像是在心口烙下的朱砂印,要永永远远记得彼此。
我倒是想起生生世世来,爱很缠绵,像我的青丝,还环绕在他指尖。
是啊,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像我这样的亡国祸水,就合该被烧死在大火里,连尸首都不能留下。
我笑,眼睛里都淌出眼泪来,以死谢罪。说出这四个字后,我竟有一身畅快,多年的自责和内疚,仿佛都烟消云散。
“妲己这辈子,做过太多错事,害了一城百姓,苦了一国之君,乱了这太平盛世,我应该也必须去赎清自己的罪孽,但是妲己不后悔,因为你,妲己不后悔。”
我拔弄着灯芯。大殿中,静得只剩呼吸。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满眼温柔。我没能看透的,一种决绝。
火,烧到了内宫,我说:“子辛,你快走。”
他张开双臂向我走来,一如初见。火光冲天中闪烁着的誓言,“生同衾,死同穴。”
古今痴男怨女,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终于,亦也如此。
《落花人独立》
大火中,我看见子辛在我怀里一点一点的消失,最后化成灰烬。而我,却慢慢变成狐狸的样子。
九尾狐,我还剩一条命。多么可笑。
或许这才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独自一人,在这逐渐苍老的红尘,度过每一场没有他的黄昏。
一个人去,一个人来,我独自看见了花开漫野,也独自一人等来了花落哀败,原来从头到尾,真的只有我一个人。
孤独,扑天盖地、叫人窒息的孤独。
周朝建立,商汤覆灭。冷眼旁观着,倒也不觉得像是自己的故事。
可笑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找到,或者应该说是无意间发现了那株仙草,那曾经执着到近乎成了执念的东西,如今得到,竟这样轻而易举。我还是吃下了那株仙草,却没有变成美人。
一个很平常很平常的妇人,是上天给我最后的恩赐。
我对子辛说过,如果有来生,我也愿意做一回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下了山,来到热闹的人间,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寻了处偏僻的宅院,开始了我新的人生。
只是,偶尔有时,我会来到这已被大火烧毁的宫殿,登上鹿台,碎步轻捻,披一身薄凉月色,仿佛台下,还有他看着。
纵身一跃,跌下鹿台,火红的襦裙翩跹,风中猎猎,宛若蝴蝶。
我,竟还是解不开心结,罢罢罢,黄泉路长,我快些走。追上子辛,和他一起以走以后的路,这偷来的安稳,没有他,我熬不下去。
子辛,子辛,记得我,我来寻你,下辈子,做你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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