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生

近多思量，月夜辗转不能眠，遂和衣而起，三思提笔。

吾名生，陈郡阳夏人士。尚幼时，母受疾，家中苦顿无可医，心中悲恸，遂至山中寻药。行至深处，偶遇一鹤，通体雪白，目光泠泠，不似凡物。余甚喜之，赠之以果。孰知其为仙人所化，衣白裳，戴墨冠，腰白玉，目色清清而面容皎皎，实非尘世俗人，恐近观之。

仙人未动而声传自如，言其游历于此，得见有缘之人，喜难自禁，问余可欲随之去否。

吾年尚小，却亦知世事纷扰，时人苟且于乱世，难免灾厄。父兄从征，一不知尸骨何存，二不知生死几何。纵观邻里，生不知天命何从，死不明殡之何地，实为悲哉。况世人皆求神佛庇之，仙人美意，岂有相拂之理？

然忆乎家母，心下悲怆。慈父见背，五载有余，未曾改嫁，持家甚多。今岁兄长既冠，上强征之，母日夜惊扰，忧思过度，沉疴难起，朝不虑夕。纵余心之往矣，臆其病日笃，故辞仙人。仙人叹，感余孝意痴诚，允十载，适时相会结伴，已而难觅踪迹。

后十年，世险衅。时南北交战，百姓流离，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母过身已久，幸得南山老翁相留，余得一息相容。老翁有女孙，与吾年岁近，常同修医术，情谊颇深。然每至夜半，不免恍惚，自与仙人别，已过十载，尝自问，当年一遇，孰真孰假，孰梦焉，孰非梦焉？彼时天明，世间多一不眠人。翁逢期颐之年，日薄西山，余侍汤药于其左右。一日，翁唤余至其卧房，言其时日无多，惟一人难以挂怀，望余顾怜，不日仙逝。是夜，翁作七，余孤身于灵堂，哀不成声。倏然闻人语吾名，大惊，夺门而出。忽见一鹤孤立于门前，其羽皓如月，其目灼如华，须臾之间，竟作人身，白衣墨冠，霞姿月韵，仙风道骨。余失神，道是仙人来而不自知，失礼失敬，好不愧惭。仙人言十载已过，世间荡乱，灾异难测，可愿随之去。予何尝不知世间艰险，若得仙人相佑，必一生无虞。然老翁教养之恩，实难相忘，与友人情谊，实难相舍，弃友人而去，实难相忍。思量再三，终含泪相距。仙人再叹，不多劝阻，念余之义，道于余，有缘自将再见，不必悲怀。

复二十载，战火未平，瘟疫又起，民不聊生。余行医多年，小有所成，忖度良久，别友人去，望悬壶济世，还人世三分清平，不负吾名。此数年苦难颇多，行医治人之余，不免扼腕，世事难平，仙人亦难全，而况人乎？多思多愁，悲矣。年年复年年，岁岁空自叹，只道午夜梦回时，思故人音容，如镜花水月，多有恍惚。梦醒，春时已至，余负药篓，行于深山，闻风声沥沥，水声淙淙，惜无人赏，直天色晚，正欲下山，偶见微光，不免心惊，稍近观之，竟为鹤焉，清风霁月，与世无争，红尘难得。少顷，复而为人，白裳依旧，眉目如画，容颜不老，仙人姿态。余久难回神，忽忆年少，几生怅然。仙人问人间如何，余答白骨蔽原，又问及吾，答曰愁思难解。仙人久未语，复曰人间一行，半生孤苦，今已无亲挂，可愿随去？吾心了然，此身百病缠焉，此生难见世平焉，然众生孤苦，断不能割舍，愿以吾残身，换二三人康。仙人亦了然，复二人相视，共笑，而后烟飞云散，不过黄粱一梦。

是年，战火相息，百废待兴。余已耋耄，时日无多，回望生前，无愧天地、无愧师友、无愧本心，然心终有一憾，是为失言再三，一为亲情，二为恩情，三为苍生情。祗实难摒憾意，终未守诺与鹤去，此生惟一愿而再难道。

      落笔，思绪渐散，大限已至，忽眼前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