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徐茂林的父亲在他的七八岁上离开家,从此再没回来过。他的面目在他的记忆中随着时间的冲刷变得愈发模糊。但他总记得小时候,他坐在他的大腿上,一双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头发,一种沙哑却温暖的声音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有些风景有些心情,当下并不觉得什么,但却从此一直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它们于是长在你的心上,它们就变成了你,你就成为了它们。
小时候似懂非懂,但这句话一直留在茂林的记忆中,在后来的许多时刻突然想起,也只有长叹唏嘘。
人生中的无数次,闭上眼就浮现出少年时的画面。南国寒冷凛冽的冬季,天空上没有一片云彩,苍白得尖锐刺眼,有些茫然地像舞台剧的布景一样被挂在头顶。高大的树木在顶部凑在一起,把这布景割裂成破碎的一片一片。他躺在树林的地上,闻着清新稀松的泥土的味道,身边是黎阳。
黎阳说在他的家乡,冬天树的叶子是要落光的。
茂林说是这样,因为中国的北方是温带落叶阔叶林带。他又说,阮籍或许是在误入这样的一片树林时恸哭而返。
听不懂。黎阳说。
徐茂林也只好笑笑,他也知道,他自然是不懂的,当然也不想懂。
一
黎阳原是北方人,是上高二才转学到了这个南方的小镇的。具体是北方哪里,茂林也忘了,或许从来没问过他,他也不大提。在这座南方小镇的人们眼里,过了长江就是北方,哪里都差不多。
是高二那年的九月一日。
虽然已经进入了九月,烈日仍然高高地挂在空中,把整个城市烤的几乎褪了色。天空,楼房,行人,一切都在高温中显得苍白。偶尔一阵风吹过,树叶摇曳着发出一些细碎的窸窣声。
黎阳作为转学生,跟着老师进了教室。
“同学,你自我介绍一下吧。”老师推了推眼镜,微笑着对他说。
“我叫黎阳。”黎阳嘴唇几乎没有动,从鼻孔里斜着哼出一句话,声音很低沉,几乎带着地板都在震颤,话音里的北方口音很重。大家听了他的口音,都悄悄地笑了。他也觉得了,自己也笑了。
他被安排坐在茂林的旁边。黎阳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向茂林走来,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随即又移开了。他随手把书包扔在地上,在茂林身旁的座位坐下。
茂林和他斜后方的刘源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笑了。
黎阳看着他们相视一笑,不明白其中有什么意思,心中有点别扭。他看看刘源,又看看茂林。茂林大概也有些觉得了,又低下头去看书。茂林的皮肤很白,坐在靠窗的座位,在苍白的日光里几乎也显得耀眼。纤细白皙的脖子上,几乎没有喉结的痕迹。头发很长,软绵绵地趴在头上,垂下来,几乎要遮住眼睛。睫毛很长,像只小手一样向下趴在脸颊上,看不见他眼眸里的表情。嘴唇是粉红色的,未做表情的时候也微微向上翘着,好像在微笑。
黎阳看着,不觉出了神,有些恍惚。那分明是个男生,却比女孩还可爱。黎阳觉得心里痒痒的。奇怪得紧,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也说不准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从此对这个男孩格外留心。
第二天,便是开学考试。
考英语的时候,黎阳有一只手扶在腮上,另一只手转着笔,斜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两大篇卷子,一个字也看不懂。监考老师皱了皱眉,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转笔了。他耸了耸肩,放下笔,突然看见旁边的茂林正奋笔疾书。他本来也没想写这份卷子,只是觉得这是个和他说上话的好机会,于是清了清嗓子,转向茂林,压低嗓子说,“嘿,帮个忙。”
茂林看向他,他挤眉弄眼的,示意他把答案抄在小纸条上传给自己。茂林看着他滑稽的样子,觉得好笑,低下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茂林笑的时候原本上翘的嘴角更加上挑,右边嘴角露出一颗小虎牙。黎阳看见他的笑脸,蓦地涨红了脸。这时只听监考老师清了清嗓子道:“注意考试纪律!”
茂林是第一次帮别人作弊,想了想,觉得并非什么大事,还帮人一忙,于是随手把答案抄在小纸条上团起来扔给了黎阳。黎阳接过纸条,咧嘴一笑,手比了一个OK的姿势,用嘴型说,“谢啦。”
考试结束以后,黎阳走到茂林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穿着棉质的校服运动衣,黎阳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触感是软而凉的。他很瘦,他隔着几层衣服也感受到了他的骨骼的突出。茂林抬起头来,微笑着对他硕:“不用谢的。”
那是黎阳第一次听到茂林讲话。嗓音是细而酥软的,音量也很小,带着淡淡的江苏口音的普通话。那是这个北方男孩第一次晓得了所谓吴侬软语的可爱。他突然觉得耳朵很烫,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绯红了脸。他又觉得很窘了,搭讪着走开了。
几天后,成绩便出来了。成绩单贴粘贴在走廊尽头的公告栏里,上面赫然写着,第一名,徐茂林;第二名,黎阳。
黎阳看见,脸都绿了,慌忙跑回到班里,玩笑地打了茂林一下,说,“操你妈的,你成绩这么好你早聊啊!”茂林被打得有些疼了,揉着肩膀,回过头来对他说,“你也没问我啊。”
两人相视看了几秒钟,随即又都笑了。
这时,刘源从门口进来,看见两人,皱起眉头来向黎阳道:“嗳,你干嘛呢。”
黎阳也觉得自己似乎是用力太大了些,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
刘源“啧”了一声,没理会黎阳,径直走向茂林,揉了揉他的背,把下巴放在茂林的肩上,凑在他的耳边问道:“没事儿吧。”热热的鼻息扑在茂林的脸上。茂林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笑着推开他,“愈发涎皮赖脸的。”
班里的同学们看他们二人这样也是看惯了的,看了又笑了一回,便都散了。黎阳在旁边看着,有些手足无措。分明是想和茂林搭话开玩笑的,到头来倒把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他径自立了一会儿,讪讪地走开了。
这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日子像水底铺着鹅卵石的清浅的溪流,缓慢地潺潺流过。天气一日似一日地冷了下去,天也越来越短。秋天悄然而至。黎阳生平第一次地,为一种青春的幽愁所困。
他生在北京,父亲是做官的。他的母亲是父亲的情妇,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一天晚上,父亲下班后没有回家吃饭,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怀里却抱来了一个男婴。那便是他了。他的继母对他没什么感情,虽然从不责骂,只是也并不关心。父亲倒并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事务繁忙,也并不得空管他。
他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十六岁那年,他和继母吵了起来。一怒之下,推了继母一把。并没怎么伤着,然而继母却抓住了这次机会,无论如何要他离开他们的家。父亲无可奈何,把他送回了他母亲的老家来。他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来到这里的。
他从不担心自己的前途,父亲会打理好一切,所以从来不学习。他上课不是在睡觉就是在书桌底下看小说。都是些情色小说。除了这些时候,他全都在看徐茂林。久而久之,他的容貌几乎刻在他的脑海里。他侧脸鼻子到下巴的弧度,他脖颈上细碎的短发的样子,他的琥珀色的瞳仁……
第一眼见他,他便觉得心下有一种奇妙的情绪。他不曾感受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想要捏捏他白皙粉嫩的脸颊,想要抱抱他瘦弱的身体,想要品尝他粉红色的薄唇。
在来到这里之前,在北京,他也是交过女朋友的,甚至连做爱也都尝试过了。不过那些女孩子,他对谁也没有产生过那样缠绵的情感,即便是在上过床后也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徐茂林。
常年来,他都不怎么与人交往。在家里父亲多半不在,继母自己也有孩子,愈发不愿意理会他。唯一说的上几句话的是家里的阿姨,不过到底也无甚可说的。他的父亲有时候与官场和商界的人应酬,会带上他在旁边。绣着暗花的大红色丝绸桌布,在水晶吊灯下闪闪发亮的高脚玻璃杯,一道道精致摆盘的名贵菜肴。这一切,他是见得多的。然而,见得更多的,是阿谀奉承,是谄媚逢迎。
他很厌恶这一切,所以刻意地逃离,所以十六岁了也还处处像个不谙世事的儿童。
他发誓做个简单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有什么表现什么,断不拐弯抹角。对于徐茂林,当他想抱他,他就去这么做了。然而茂林却总是躲开他,他也并不特别在意,他不过想让茂林知道自己对他的喜欢。他是在用这样的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粗暴的方式喜欢着茂林。一个男孩喜欢上另一个男孩,是可以的吗?他也不知道,也并没有仔细想过。
到后来,茂林几乎有些怕了他。一见到他便低下头从旁边溜走。他却故意绕道他面前。黎阳比茂林高半头,腿也长些,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敞开长长的双臂,将他搂在怀里,像紧握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的肉体,是软的,轻的,像个雪人,仿佛他稍一用力他便会融化在他的怀里似的。茂林挣脱着,他却紧紧地抓住不放手,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他的校服上有一股馥郁的薰衣草的味道。
他想要多抱抱他,他想要抱他再紧些,几乎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僵持着,黎阳也不知道茂林究竟喜不喜欢自己,他甚至或许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三个月的时间就这样一晃即逝。直到元旦联欢会的前一天,全班只留下他们两个人一起布置班里。
已是薄暮时分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校园的围墙外面灰色瓦片连着一片,覆盖着一片低矮的平房。远处有一棵大树,从树干的粗壮来看年头已久了,长得很高,仿佛伸出双臂庇护四周的房屋似的。叶子郁郁苍苍,迎风起舞。这样城市宁静的景象一直延续到地平线那头,跌下去不见了。地平线上面,橙红色的夕阳穿越远古的岁月和广袤的土地来到两个少年的面前,黎阳那时只觉得这光亮是温暖和美的,还不懂得这一抹绮丽的颜色里的杜鹃啼血般的破釜沉舟和绝望哀愁。因为这美是走向毁灭的。极致的美常常寓于灭亡之中。
茂林的侧脸在这夕阳中,脸部的轮廓被照得闪闪发亮,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被照亮成浅淡的金黄色,看得一清二楚。这是黎阳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男生的脸。稀薄的眉毛,大而灵动的眼睛上趴着长长的睫毛。鼻子的线条很柔和,有一对颜色淡薄的薄唇。他的容貌都是淡淡的,在金色的阳光下,几乎不像是真的。
他觉得他很美。
他于是又从背后将他抱住。这次他没有挣脱。
“徐茂林,我喜欢你。”黎阳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用他的低沉的声音轻轻地在茂林耳边说。茂林怔住了。他没有想到他是认真喜欢他的。
两人沉默了很久,茂林说:“你先放开我。”
“不。”黎阳说着,把茂林逼到了墙角里,一手环绕着茂林的腰,按住他,一手撑在墙上。
他的身子逼近茂林,他温暖的气息湿乎乎的,迎面扑在茂林的脸上。他的身子也靠着茂林的身体越来越近。他的炙热的肌肉紧实的身体紧紧贴住了茂林。
茂林不由得呻吟出声。
黎阳下身感受到了一种炙热的温度,他看了看茂林,说:“你硬了。”
茂林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不看黎阳。
黎阳有些高兴了,说:“你也喜欢我,是吗?”
茂林没有说话。黎阳用手抬起了茂林的下巴,试探着,将脸慢慢地凑上前去,茂林并不挣扎。
他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柔软,湿润。黎阳将舌头缓缓地深入茂林的口腔,两人的唾液缠绵地交织在一起。茂林颤抖起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黎阳伸手抱住他,双手放在他的肩胛骨内侧。他的的掌心也冒出了很多汗,宽厚而湿热。他分明听见茂林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却又莫名地觉得心安。
黎阳从此恋爱了,和一个男生。并不是第一次,他却觉得比第一次还要甜蜜百倍。
茂林知道了黎阳一个人住在这座南方小镇上,经常带他一起回家。茂林的妈妈对他很好,几乎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茂林还常带他去他家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玩,一呆就几乎是一整天。茂林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就是由这片树林而来。他们在树林里嬉戏打闹,缱绻缠绵,又或者只是躺在草地上,什么也不做。
黎阳后来想起来,总觉得那两年,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也不过了的时光。
二
风吹着枯黄的树叶,发出萧瑟的哀鸣。深秋的树叶,变得很脆,风一吹便离开枝头,在空中扑棱几下,掉在地上的时候,轻轻一摔,成了粉末,消逝在秋日晴朗湛蓝的天空里。徐茂林坐在床边,看着这一切,闻到的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听到的是病床上的黎阳不时的咳嗽声。
他又落下泪来。
黎阳说:“别哭了。你哭我也心疼。”
茂林说不出话来,仍然知识哭。黎阳也只长叹一声。
他患的是癌症。他追随着他到北京来治病,几天后,他又要转去美国了。分别在即,两人反倒彼此无言。
“如果我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黎阳说。
“呸,你别胡说。你不会死的。”茂林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并不非常坚定地这么相信。他从来是个悲观主义者。他记得听谁说过,当人的大限已到,自己是会有感觉的。
黎阳笑了,但是看得出来笑得很吃力,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向上挑了挑,那是茂林熟悉的弧度。他伸出手去摸茂林的脸颊,像玉一样洁净又冰凉,他说:“我们想点高兴的事吧……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吗?那是我总要去抱你,你偏不让。”
茂林怎么高兴得起来,听他说着,竟在病房里嚎啕大哭起来。
他还记得他们初见的场景。高二那年九月一日。清晨八点,所有的同学坐在座位上蠢蠢欲动,交头接耳。茂林也就坐在其中,只是没加入聊天,捧着一本书,微蹙着双眉。老师推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从没见过的男生。
站在讲台上的男生,身量很高,站姿看起来有些窘,单肩背着背包,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他的头发很短,显然是搽过粉,不符合学校的校规,向后梳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制止他。一对乌黑的眼睛上面低低地伏着一对浓重的粗眉,舒展着,露出与他的年龄和身材不相符的天真的神态。
茂林开始并不怎么留意这个男生。可是逐渐地,他发现他总来过来搭讪,后来甚至一看见他就伸手抱住他。他觉得他很奇怪。
他总抱他,久而久之班里同学们都喜欢来他们俩的玩笑。黎阳从来不觉得什么,但茂林听着却觉得不大舒服。
因为他确实喜欢男生。
这件事也就只有他最好的朋友刘源知道,他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觉得自己似乎也爱上了这个奇怪的男孩。爱上他一双湿漉漉的楚楚可怜的好像小鹿一样的眼睛,爱上他拥抱他是怀抱里那种让人心安的温度,尤其也爱上他单纯得几乎病态的小孩子脾气。因为他自己最是个多心的,所以反倒喜欢和单纯的人往来。
元旦前一天,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把他抵在墙角,炙热坚实的身体缓慢地向他靠近,渐渐地,他感到自己下身起了反应。黎阳也感觉到了。他觉得羞愧难当,涨红了脸。可是却也因为这样,他们两人才确定了关系。
黎阳曾经问过他,“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生啊?”
“嗯……初一?”
“那么早啊。”
茂林看了看他,笑了笑,说,“我七八岁的时候,我爸看上了一个别的女的,跟我妈离婚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说着,茂林哭了。
他没说完的话是,或许,自己喜欢男生,是在寻找一种父亲的感觉,换句话说,是在寻找一种安全感。从那时起,母亲独自把他拉扯大。但母亲毕竟是个弱女子,他从小亲眼看着人生的百般心酸和苦难在自己面前上演。他觉得自己在黑暗无边的人生里,像一根稻草,无依无靠,无尽地漂泊。他在寻找一种稳定,在找一个人,让他可以无畏人生的苦难,坚强地面对一切。
到底让他找到了。
此刻的茂林望着病床上的黎阳。原本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都变得苍白,布满青筋的宽厚的大手上扎满了针管。原本那样健康开朗的一个人,现在躺在这里,就和窗外枯黄的落叶一样,仿佛行将凋落了。
茂林正望着黎阳出神,黎阳的爸爸跨着他的继母走进了病房。他一见到茂林,眉毛立刻竖了起来,怒目圆睁,肥胖臃肿的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中毕业以后,黎阳曾经带他跪在他父亲目前,要他允许他们去美国结婚。
他父亲当时几乎气得昏过去。继母在旁边又是拍背又是递水,伺候了好一阵儿才缓过来。等他终于顺了气,他对黎阳大喊:“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没出息,不学无术,我都不那么骂你,你却愈发得寸进尺,做这种没脸的事情!我,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说着,把书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摔个粉碎。茂林跪在地上,落下泪来。
所以当茂林看到黎阳父亲那种愤怒的表情,立刻说:“我改天来看你。”背上包就要走。
“不用了。”父亲的声音僵硬着说,“他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茂林惊异地看着他,问:“不是说还要过几天吗?”
黎阳的父亲带着那种愤怒的眼神盛气凌人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他清了清嗓子,说,“这不关你的事。计划临时有变也是有的。”
秋日的天空仿佛很高,蓝得沁人心脾。一朵朵软绵绵的云彩翻卷着。黎阳的病房窗外正好有一棵树,就在这一刻,最后一片落叶也落下去了。
一个礼拜后,茂林收到了消息,黎阳死在了美国。
三
刘源和徐茂林的家挨得很近,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徐茂林从小像个女孩子,身材不高,皮肤很白,安静,不爱说话。
小时候,茂林总喜欢跟在刘源屁股后头,拉着他的衣角,刘源到哪他就到哪。有时候男孩儿们趴在脏地上把烟盒叠成片互相抽,谁的烟片把对方的抽翻了便算赢,对方的烟片也就归自己所有。刘源是他们家的这一带的抽烟片高手。但徐茂林是不玩这些的。每次刘源抽烟片,他就在旁边蹲下,瞪着琥珀色的大眼睛凝神看着。
他们还总到家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面去玩。他们在那里长久地聊天,在地上打滚。每次玩完了,刘源起身,衣服上沾了一身的土,总是茂林为他担干净。
后来上了学,从小学到高中,他们也都一直都在同一个学校。
茂林从小是个踏实的孩子,学习一直很好,刘源不同,喜欢玩喜欢闹,学习不大通。然而,茂林在生活的事上却也总是很糊涂,又不大会和人打交道,和陌生人说话动辄就红了脸,说话结结巴巴。所以茂林的生活总是刘源帮他打理,和他一起去买东西,吃饭,都是刘源去和店员沟通。
初二那年,他们在树林里并肩坐着。茂林突然开口:“跟你说个秘密,我就跟你说了,你不许告诉别人。”
“嗯。”
“我觉得我喜欢男生。”
“唔。”
“你不惊讶啊?”
“不惊讶啊,猜到了。”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笑了。
茂林那时喜欢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刚刚毕业的小伙子,苏州人。他身材不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很儒雅的模样,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他喜欢在语文课上用吴语读诗词。茂林很喜欢听。
这一切,刘源全都亲眼见证了。
很长时间里,刘源习惯了身后跟着一个拉着自己衣角的小跟屁虫。茂林虽然是男孩子,他却是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妹妹,凡事都让着他,宠着他。同学们看到他们关系这样亲密,有时候甚至互相玩笑地抱着搂着,都笑称他们是“一对儿”。他们也并不很反驳。
但也仅此为止了。
刘源并没觉得自己对茂林有什么更深的情感。他交过几个女朋友,她们看到他对茂林这样亲近宠溺,心中都不大舒服,他都不以为意,觉得他们矫情,连一个男孩的醋都要吃。
直到黎阳出现了。
黎阳来的第一天,刚在位子上坐下,就开始打量茂林,这刘源都看在眼里。他的眼神,直勾勾的,让刘源觉得很不舒服。
后来,黎阳开始接近茂林,没事儿就去抱他。他看在眼里,分明觉得不爽。然而,到底不关自己的事,他也不好太去干涉。他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爽?他也模糊地感到,或许是自己太在乎茂林的缘故,但他不敢再继续细想。
那年冬天,他们那里很难得地下了一场雪。所有人都激动得出了门。然而毕竟只有薄薄的一层积雪,无法打雪仗,也不能堆雪人。大家就站在雪地里,那样望着那片薄薄的白色,有点无所适从的窘态。他和茂林来到了那片树林里,同样的开场白,茂林说:“跟你说个秘密,我就跟你说了,你不许告诉别人。”
“嗯。”
“我跟黎阳在一起了。”
“唔。”
“你又猜到了?”
“嗯。”
那天晚上,刘源躺在床上,望着十字错落的天花板。他想起白天在小树林里茂林对他说的话,又想起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他白皙的脸颊上被冻出了一团红晕,眼角洋溢着活泼的快乐,嘴角咧得很快,露出那颗白白的小虎牙。刘源觉得一滴热泪从自己眼角流出来,划过颧骨,在他的耳边发出了清脆的“吧嗒”一声,落在了枕头上。
他是沉默寡言,什么事总喜欢藏在心里,不愿对别人讲的人。然而那一刻,他却想要冲到茂林面前,告诉他心里有多难受。
但是他没有。
他每天看着黎阳和茂林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好这时,一个同年级的女孩向他告白。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女孩,然而却答应了,想用这样的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平缓自己心里的苦闷。
然而并没有用。
后来,刘源因为和别人打架,被劝了退,父母托关系让他在当地一家修车厂做工。从此,他们的联系逐渐少了。高中毕业后,茂林考去了北京的大学。刘源知道,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黎阳也在北京。在茂林动身的前一个晚上,刘源又把他带到了他们的那片小树林。
两人并肩沉默了很久,刘源说:“我有话对你说。”
“嗯?”茂林转过头来,瞪着琥珀色的大眼睛看着他,和童年时的那种表情别无二致。
“……我,我爱你。”
“我也爱你啊。”茂林笑了,脸上是天真的快乐。他只有在他面前会露出这种的孩子般的笑容。
并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爱。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这一别,两人有好几年都没有再见过面。后来,刘源和当时那个和自己告白的女孩结了婚。他对她虽然没有多么激烈的爱情,日子久了,到底仍然有了亲情。何况女孩人很善良,待他也很好。二十三岁那年,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工作也算踏实勤恳,逐渐坐进了办公室。日子一步一步地过着,尽管平淡,到底也算得幸福美满。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因为工作上的事要到北京出差。他辗转了很久,得到了茂林的联系方式。
一下火车,出了站,茂林站在栏杆外面等着他,向他微笑招手。光从他的背后射过来,把他四周染成了一圈光晕。他穿着一身棕色呢子风衣,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仍然和年少时一样软软地趴在前额。
那一刻,刘源觉得什么都没变。茂林还是跟在自己后头,连点菜都要他帮忙的小跟屁虫。自己还是那个十六岁年轻气盛的男孩。
那天晚上,在刘源住的旅馆,他们买了几瓶啤酒,坐在桌上边喝边聊天。
“你那个黎阳呢?”酒过三巡后,刘源有些醉了,红着脸问。
茂林的目光突然黯淡了,顿了很久,说,“他死了。”
两人都沉默了。
最后,刘源开口:“你知道吗,从小,我就一直喜欢你。我开始都不知道啊,知道那个黎阳出现,我才知道,我原来那么他妈的爱你。我结了婚,生了孩子,可是每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我脑海里全是你,全是你……”
茂林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说:“你醉了,别喝了,早点休息吧。”说着,把他手里的酒瓶子拿了过来。
“那我先走了。”茂林把酒瓶子都收到塑料袋里,带走了。
在门“咔哒”一声关上的那一瞬间,一行热泪从刘源眼里涌出来。他想起第一次听说茂林谈恋爱的那个晚上,自己也是躺在床上哭了,又想起他们年少时在一起的种种,不禁哭得越来越凶。他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可是又觉得这样哭出来,毕竟比憋着强。
他从北京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旁边那片树林被夷为了平地。听说是要盖一家什么工厂。刘源听了,笑了。
他知道,他的青春已经随着这片树林一起死去了。
都是他的错觉。
一切都不一样了,谁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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