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

选择这样一个标题，我犹豫很久。实际上，走近这个人，我也踌躇再三。从个人角度，他当然是我的恩师。但是，从他的角度，把这样一个词放在他身上，可能会有人觉得他不配。

他是我中学老师。我初二时就认识他。他个头不高，学识渊博，个性严厉，工作负责。他是我一个表哥的班主任，语文老师。表哥学习成绩不好，有一次，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表哥说：“你要是能考上高中，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表哥很生气，但是表哥还是不努力，到底没有考上高中。

他后来考上大学，成了我们老师中最早的大学毕业生。我上第三个初三的时候，他刚刚大学毕业，教我们语文。我为是否复读犹豫了好久，原因是我那时候尿床，在学校总是感受到歧视。我入班的第一节课就是他的课。我进教室的时候，他坐在讲台上看书，同学们正伏案作文。我从同桌那里借了一本作文本，也开始作文。那天的作文题目尖锐地刺痛了我，我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讲述了我初中生活的希望、努力、挫折与恐惧。下次作文课，他在讲台上读了我的作文。作文本发下来，打开作文本，他写的评语比我的作文更长。最后，他说，愿意做我的朋友，推心置腹的朋友，希望我能走出过去的阴影，奋发有为。我一直记得，那天窗外秋雨绵绵，可是我感受到来自他内心的阳光。这是第一次有一个成年人用如此平等的态度和我交流，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他教我们课的一段时间，确实是平等待我的，我和同桌是他喜欢的两个学生，我们常常一起去他办公室。那一段我的每一篇作文，都被他抄在我们学校的黑板报上。有一次，我作文已经写完，突然受到强烈触动，拿起另外一个同学的作文本又写了一篇，也被他抄在黑板报上。他对这篇作文做了一点点修改，把我批评学校的两句话改成了其他内容。后来，他知道那篇作文是我写的，私下专门批评批评了我几句。

很难说他具体教了我什么，倒是记得我有几次对他不以为然。有一次，他建议我改一篇作文，因为我写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初三了，缺一颗门牙。他说，他查过书了，初三早该换完牙了，为什么要让这个男孩缺一颗牙呢？我想，为什么不能让他缺一颗牙呢？就没有改。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说真的，我已经记不得他给我们讲课的内容了，可是，还是觉得他是给过我深刻影响的一个老师。

我们毕业了，我和同桌去向他告别，他和我们握手，说：在校为师生，毕业为同志，以后记得常联系。我们要走的时候，他让我等等，说是他家里有几本外国小说，要送给我。我收下了那几本书，其中有两本英国小说选，上下册，里面有一篇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我很喜欢。

当年，我考上了县里的一高。考上中专和一高在我们那时是大事，几个初三老师坐在那儿等学生来领通知书，每个领通知书的同学教十块钱，让老师们买点心吃。那两年家里很困难，我没有钱，就到他办公室去找他。他替我领了通知书，又带我去吃了一顿饭。我们俩恐怕谁也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上高中时，他教过我妹妹，因为是我妹妹的缘故，他还特别照顾。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写作作业里写过他第一次给我作文写的评语。那时候竟然没有想到要去看他。等到我想起要去看他的时候，他入狱了。

他入狱的原因实在难以启齿。据说，他走到这一步有种种原因，有人说，他很可怜。可是，所有事情都是他做过的，我无法为他辩护。好多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出狱后，在一群私立学校当老师，我好几次从学校门前经过，从没有想过去看看他。后来，我终于想要看看他的时候，听说，他到外地的私立学校当老师去了，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地方。

他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是不是遭受过跟多白眼？他现在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是不是还像原来一样一丝不苟？对于他喜欢的学生，他会不会还把他们当成朋友？这一切，都已经无从知道。但是，我越来越清楚，他确确实实在很多学生身上倾注过无数心血，也确确实实犯下过无法挽回的罪过。良师与罪犯，是他生命的两个侧面，哪一面也掩饰不了另外一面。只是，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曾经带我走出自卑，给我插上理想翅膀的老师。我希望他记得他曾经给一个孩子，也许不止一个孩子带来过阳光与温暖的老师。我深深祝愿，这些记忆能让他确认他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为他今后的日子，增添一些勇气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