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这样想着,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听见背后有人说:“高老师,你在家哩?”
他转身一看,认出是后川马店村一队的生产队长马拴。
马拴虽然不识字,但是代表马店大队参加学校管理委员会,常来学校开会,他们很熟悉。这是一个老实后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庄稼和搞买卖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见平时淳朴的马拴今天一反常态。他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子被彩色塑料带缠得花花绿绿,连辐条上都缠着一些色彩鲜艳的绒球,讲究得给人一种俗气的感觉。他本人打扮得也和自行车一样体面:大热的天,一身灰的确良衬衣外面又套一身蓝涤卡罩衣;头上戴着黄的确良军式帽,晒得焦黑的胳膊上撑一只明晃晃的镀金链手表。他大概自己也为自己的打扮和行装有点不好意思,别扭地笑着。加林此刻虽然心情不好,也为马拴这身扎眼的装束忍不住笑了,问:“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
马拴脸通红,笑了笑说:“看媳妇去了!人家正给我说你们村刘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里外一崭新。眼下农民看对象都是这种打扮。他问:“是巧珍吗?”
“就是的。”
“那你这把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加林开玩笑说。
“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憨厚的马拴笑嘻嘻地说了句粗话。
“看得怎样?成了吧?”
“离城还有十五里!咱跑了几回,看他们家里大人倒没啥意见,就是本人连一次面也不露。大概嫌咱没文化,脸黑。脸是没人家白,论文化,她也和我一样,斗大字不识几升!唉,现在女的心都高了!”
“慢慢来,别着急!”
“对对对!”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们家喝点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里喝过了!”
这回轮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这个不识字的农民说话这么幽默。
马拴戴手表的胳膊扬了扬,给他打了告别,便跨上车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车路飞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畔的一棵枣树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没入了玉米的绿色海洋里。他忍不住扭过头向后村刘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
刘立本绰号叫“二能人”,队里什么官也不当,但全村人尊罢高明楼就最敬他。他人心眼活泛,前几年投机倒把,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挣钱快得马都撵不上,家里的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楼虽然是村里的“大能人”,但在经济战线上,远远赶不上“二能人”。对于有钱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过,村里人尊重刘立本,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立本的大女儿巧英前年和高明楼的大儿子结婚了,所以他的身份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联亲,两家简直成了村里的主宰。全村只有他们两家圈围墙,盖门楼,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虎踞龙盘,俨然是这川道里像样的大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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