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街上摆了一排画

作者: 行吟斯基 | 来源:发表于2019-03-17 18:00 被阅读0次

嗨，街上摆了一排画

去理个发。天晴。太阳软绵绵的。不晒人，不晃眼，刚好跟春寒讲和。

街上的人都装了一肚子礼拜天，走得慢悠悠。路边，几架共享自行车蓝盈盈的，歪着头休息。

本以为理发馆客满——四川付师傅手艺太好，为人太贤惠，干活太利麻，头发上弄曲线的女人，头顶上显示清明气象的男人，就都跑这儿来了。一般来说要排队。排队的时候要等待。等待的时候翻手机。我翻手机的时候就需要作首诗。作诗的时候就需要题材。哈里曼大叔以万物为诗，或者说我这些年教语文，利用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手机，干了许多贾岛和孟郊经常在路边儿干的事儿，用来保证讲课的时候有话说，说到点子上，因此我一出门，一块砖头就横过来让我看，一株青草就站直了给我摆pose，一块天空就把它家蓝玻璃擦得干干净净，一只喜鹊咔咔咔，沙哑着性感的嗓子给我报喜讯——你要遇上好事啦，你要遇上好事啦……，它们都想过来当我的诗材，所以我的诗材从来不缺。断墙水渍可当画，风花雪月漫天诗。我的手一痒痒，地上有个脚印就会领着我，往风雅颂理想国前进。

这样当然也有问题——你光说岁月静好，怎么就看不见坑蒙拐骗？你还配读巴尔扎克和鲁迅吗？

哎，怎么跟你说呢，不管诗歌长着多少颗心，拥有多少张脸，我这个人最喜欢的，一般是一朵小黄花一样的诗。即便我是个白居易，最好也别让我碰上卖炭翁。即便我才华盖世，我也在想，啥时候全世界都没有两鬓苍苍十指黑的老汉了，心理医生把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怪病全都治好了，那才是个真正的理想社会呢。很多时候我也会碰上一条脏兮兮的狗，那好，别写诗了，趁别人不注意，把早餐害怕得三高症没吃的鸡蛋黄悄悄扔给那只丧家犬，算了。这件事也不值得写诗。我要写了，就好像是献给自己的《雷锋之歌》，手腕子上肉虽然少，写句子的时候也麻酥酥的不舒服。

要是真碰上巴尔扎克跟鲁迅要用匕首投枪一样的笔刻画一下的东西，肿么办？第一，我要宣告自己是个无聊庸俗诗人，没那本事。第二，虽然写不来小说，但那些个操蛋事儿，我曾经写了嬉笑怒骂极尽挖苦的博文上千篇吧？现在正在等待一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好读者，回过头到网络上自己去寻寻觅觅，看看哈里曼学习鲁迅的心得体会几十万字。第三，现在身边好像有一万个人天天都在对我念念叨叨：咱们的四季都已经是春天了，你的任务，要么就是把365天的每一秒都当美丽的春天来过，要么，你就写一首《塑料雪花之歌》。我试了试，那天正好赶上消化不良，实在写不出来，就算了。

不过今天很好，天晴了，风软绵绵的，我的头发也让巧手付师傅弄出了十万分之一的少年气象了，而且连一秒钟的排队时间也没费——店里没顾客，付师傅今天是我的御用头发管理师。走出理发馆，一抬眼，啊哈，我的诗材来了——眼前的大街旁边，光天化日之下，摆了一大排子画，书法。我就去欣赏。我当然知道这是旁边门店办培训班的人在展示他们的教学成果，招揽生意。我只需一瞥也能看出这些画儿很幼稚，大人小孩都在学着玩儿。可是我大大惊讶，惊喜，惊艳——酒泉的大街上，搁了这么一长串子画！

这已经是一件美事了。

这也是一个事件。抬高一点说，基本上都是行为艺术了——有人用把画摆在街上的行为，让哈里曼大叔享用了艺术。

你想想看，要是像我这么拘谨又自负的人，有一天，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心血来潮，头脑一热，胆子一大，精力一旺，就把自己平时只写给自己看的那些获不了奖却又十足以为是王羲之和米芾转世的毛边纸书法，裱出来，装到框框里，支到架架上，摆到辽阔的蓝天下，喧闹的街道旁，让那些熙熙为利而来、攘攘为利而往的路人们看，哇噻，这不是个历史事件是什么？甚至都可以说是个事故了——你哈里曼大叔今天也绷不住了，要上街头推销自己的艺术了！可是这样的事情能发生吗？我刚这么一想，脸就红得像喝了六点五两，臊得撑不住——就想戴个大口罩，不是为了沙尘暴。因此呀，也许艺术的第一要诀，就是勇敢。你敢把自己心里活泼的念头拿给人看，让大家走来走去都看见，让大家在街头上，因为你，你的行动，你的率真，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晴朗的东西，想办法描绘生活的东西，啊，你多多少少，已经是个艺术家了。

再想想看，酒泉这条街道，从汉武帝那时候到现在，两千多年了。这条街道底下的泥土上走过张骞的驼队，走过李广利征伐的铁骑马蹄，走过隋炀帝向二十七国炫耀帝国产品和牛逼的使团，和尚玄奘顶着一光头的太阳亮晃晃从这儿走向戈壁滩，波斯湾的大胡子带来好几麻袋胡椒和孜然从这儿走过去指望赚大钱，左宗棠的军队抬着棺材满胸膛悲壮去打仗，糊锅店的小老板在这街边开了间小店养家糊口，刚提拔了副县级的男人在这人行道上走得英姿飒爽，考试倒数的一个高三学生继续去酒中刷题制造梦想……。当然啦，你在这条道上更多见到的，是个吃低保的女人在发商品传单，是新开张的一个公司正在放炮，是一串一串小汽车，摩托车，快递小哥的摩的，堵在这儿，是无数颗急躁的心拥挤在一起……。这条街上，就应该是这些东西啊。可是，今天呢，这条街道旁，史无前例，开天辟地，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中国大西北肃州小城早春二月第一枝，让哈里曼大叔站在西大街上在欣赏美术啦。

嘿嘿，酒泉大街旁，露天有画廊！

所以呀，至少有三秒钟，我心花怒放。头顶上是浩荡无边的酒泉蓝，眼前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肃州西大街，戈壁滩上的风也来城里自由自在乱逛，劳动了五天的人，双休日懒觉都睡好了，然后大家伙儿，出门，走到街上，在西大街，在饭馆子商店汽车传单广告宣传标语甚至垃圾以外，看见了一排可爱的画！

这些画离张大千很远，但跟哈里曼大叔的惊喜很近。

看看吧，我的酒泉，你又让我找到了诗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