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之踵

小时候，爷爷把我拉到桌子旁，铺开一张满是方格子的硬纸板，我睁圆眼睛，认得纸板中间是“楚河”“汉界”四字。纸板旁躺了密密麻麻的“月饼”，红的黑的都有，爷爷讲，红的通常要先行一步，黑的则只能后发制人。经过一番调教，我那天学会了一样东西——“月饼”在纸板上怎么个摆法。

后来，不仅是摆法，吃法也学会了。身边有个玩伴，正好与我棋逢对手。在那峥嵘岁月，我俩盛气凌人，互相谁也不服谁，有时竟大哭小闹，被小小一局棋伤了和气。

如今下棋，自然不会再大闹天宫了。象棋是心性的体现，心气平和，棋盘外也就看不到什么刀光剑影。

当然，在反映心性上，如果只提象棋，围棋就要击鼓鸣冤了。

《天龙八部》里就提到，有个叫苏星河的老头儿在路边摆起一个围棋摊子，美其名曰“珍珑棋局”。那时候，各路好汉都好这口儿，摊子一摆出来，大家就纷纷过来争奇斗艳。

可现实毕竟是残酷的，好汉们输得惨不忍睹，惋惜的惋惜，生气的生气，想寻短见的都有，最后破了棋局的竟是个法号虚竹的小和尚。

说起这棋局，也蛮有意思——它是个“倒脱靴”的棋型，要想赢呢，得遵守“不破不立”的原则——先让对手尝点儿甜头，吃咱两个子儿，然后打开局面，杀他个人仰马翻。

可是这话啊，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段誉就不必多言，虽说是翩翩公子，可仁心太重，下不了弃子的狠手，三下两除二就败下阵来。

慕容复雄心复国，当然愿意牺牲个把棋子成全大局，可他过于执着权势，弃子尚可，弃势就要了他的老命，所以只能和段公子五十步笑百步，还被鸠摩智嘲笑:“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都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

然后是“天下第一恶人”段延庆，此公比较特殊，父亲皇位被夺，自己又被追杀，身子也落了个残废，万念俱灰、对人世毫无留恋之际，却遇上一段露水姻缘，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看来，此人具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条件。可他下着下着，少林寺的玄难便对他说:“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这也是心性使然，段延庆虽曾由死入生，却入了邪道，下棋也就偏离正门了。

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被海洋女神忒提斯泡在神水中，所泡之处刀枪不入。可神算不如天算，阿喀琉斯偏偏漏泡了脚后跟，而且怕什么来什么，神水哪儿招呼不到，敌人的毒箭就招呼哪儿。结果是，我们都知道了“阿喀琉斯之踵”，阿喀琉斯也因这反胜为败的脚后跟而得名。

其实，段誉、慕容复和段延庆，要么是见过大世面，要么在江湖上叱咤风云，棋艺也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可此次风云际会，三人为何一个个折戟沉沙？

他们败给了各自的“阿喀琉斯之踵”。

事实上，三人各自的千秋，从来都不能保证事事得偿所愿，而只能在特定的时刻派上用场。死穴却相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死死扼住命运的咽喉，只要它一息尚存，春风就度不了玉门关。更何况在“珍珑棋局”这样的大手笔下，每个人的实力都受到超乎寻常的考验，胜负往往在还未落子时，就已经有了分晓。

也就是说，能力意味着他们或许会走到哪一刻；死穴却决定了，他们在哪一刻必须止步。

卢梭有句名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其实也可以这样改:“人生而完美，却无往不在死穴之中。”钱钟书先生有部大作叫《围城》，我觉得，“围城”的立意不仅有“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还有“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而导致大家出不去又进不来的原因，撇去外在那些因素，恐怕只能是我们的死穴了。

看了上面那段话，卢梭他老人家一定压不住棺材板要来抽我，因为那句名言本来有一个完整版:“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

可如果有人，自以为死穴可以掩盖，结局反而会如何？

美国有部关于希特勒的电影，叫《恶魔的崛起》。所谓“恶魔的崛起”，指的自然是希特勒的发家史。但这部影片的成功之处，却不在于如何描述了希特勒的发家史，而是把目光投射在希特勒发家的社会背景上。

我们都知道，能让希特勒步步高升的社会背景，有社会的动荡、经济的萧条，还有民众对犹太人的憎恨等。但这部影片，还浓墨重彩地强调了一条——逃避现实、逐梦逐幻的人心。

这一点，夜总会的老板可以作证。

“大家都很沮丧，虽然对经济不好，对夜总会却很有好处。德国人不需要民主，他们需要音乐和欢笑，若有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定会一窝蜂跟随。”

其实，所谓的“该做什么”，希特勒给出了“完美”的答案——转嫁灾祸。理由也很简单——我们没有错，错的是犹太人和他国，我们自己哪有什么问题？

登堂作证的，除了夜总会老板，还有一位良心记者。

“冲锋队到处破坏，跟谁都过不去，这些我能写吗？不能！因为希特勒不是畅销题材。畅销题材是什么？八卦消息。看看今天的头版，‘巴伐利亚农场少女看见神’，这就是我们的报纸，而且过去四天就登了十版。她让我们的民众有了希望，希特勒不也这样？民众不再要真正的新闻，只想眼不见为净。”

崛起的“恶魔”，不仅是希特勒，还有消极逃遁的人心。

影片在开场时，便借英国政治哲学家柏克的话突出了这一主题：“恶人得胜的唯一条件，就是好人袖手旁观。”他们袖手旁观的，当然不只是恶人。

那还有什么？

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阿喀琉斯之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