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勤途中會經過一家包子店,因為工作開始於午後,常常我就順道買兩顆包子當午餐,肉包子素包子雪菜包子高麗菜包子,花樣並不很多,但餡料扎實,口感濃郁,包子皮更是Q彈有嚼勁,我聽見過老闆娘朗聲對顧客說,我們的包子皮都是老麵發的。有種「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自信。交關次數多了,有回一名年輕夥計,也許是老闆娘的女兒,她將包子遞給我,順口說了,你中午只吃這個嗎?這樣不夠喔。在這裡,店家與顧客交流的,不只貨與幣,還有情意呢。
一日,我打算買兩顆高麗菜包子,老闆娘回我,都賣完了,只剩肉包子,有什麼就吃什麼吧。我點了點頭,帶走兩顆肉包子;我本就對口腹之慾不太執著,簡單、方便,不囉嗦最好。許多年過去,我仍對老闆娘說的「有什麼吃什麼」印象深刻,喜歡她的俐落與灑脫。
一群朋友碰面,常為了上哪兒用餐傷腦筋,有人會說我都可以喔,接著一一否定其他人的提議。這種人最討厭了。也有人是真的都可以喔,雖然幾乎不吃牛肉,但要上牛肉麵館也沒關係,可以吃陽春麵啊,甚至偶爾長輩用餐,不知情之下幫忙點了牛肉,他也並不說破,津津有味地吃下肚裡去。我佩服有領袖氣質、領著眾人穿街走巷去找他推薦的餐廳的人,同時我試著當隨緣隨喜的人。
當兵時擔任園藝士,除了照顧營區花草,還受命養了一寮雞鴨、一籠兔子。責我做這份工作的是上校副聯隊長。副聯隊長十分好吃,長得高大俊帥體面,但腆著個不成比例的大肚腩。中餐用罷,他便與志願役士官、義務役阿兵哥在中山堂打橋牌。當過兵的都知道,自有熱愛與長官攀關係套交情的部屬,也有喜歡被部屬前呼後擁的長官。一個周末中午我站衛哨而遲用餐,進餐廳前遇到副聯隊長,他好惋惜告訴我,我讓伙房將你養的那幾隻兔子料理上桌,忘了交代幫你留一份,你快去看看還有沒有。我苦笑著,慶幸沒趕上那一日午膳。
副聯隊長曾經問我,你最喜歡吃什麼?我不假思索說,魚。肉類中,鷄與魚我都喜歡,而更偏愛魚一些。他進一步追問,什麼魚?我說,吳郭魚。吳郭魚在還沒變身為「台灣鯛」之前,是非常廉價的魚。家中餐桌也常端上清蒸鱈魚片、炸白帶魚段,但最常見的還是滷吳郭魚,用的是醬油和薑片。副聯隊長顯出了失望的表情,滷吳郭魚是一道上不了檯面的菜肴吧。又問,為什麼?我說,因為可以常常吃到。他聽了,不再作聲。
劉姥姥訪賈府,與賈母一眾共進早餐,鴛鴦使心眼讓劉姥姥作清客取樂賈母,拿了沉甸甸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嵌的筷子給她,又撿一碗鴿子蛋放她桌上,劉姥姥也就順勢賣傻,自嘲「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逗得眾人笑得前俯後仰,一不小心,一個值一兩銀子的鴿子蛋滾到了地上去,賈母看不過,讓鳳姐兒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鳳姐兒說,菜裡若是有毒,這銀子下去,就試得出來。劉姥姥回她,這個菜裡若有毒,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哪怕毒死了也要吃盡。
千門萬戶,吃得再講究有賈府講究嗎?小康之家,吃得再寒磣有劉家寒磣嗎?賈家有快樂,劉家也有快樂;賈家有煩惱,劉家也有煩惱。賈家的快樂不一定多於劉家的快樂,賈家的煩惱也不一定少於劉家的煩惱。象牙鑲金或烏木鑲銀到底不及家裡慣常使的那雙木筷子竹筷子來得「伏手」。
甘旨美味也可以吃得很開心,但並不特意追逐,不眷戀不留戀,粗茶淡飯也可以吃得很自在,慢慢嚼著,嚼出了食物的芬芳。我期許自己,有什麼吃什麼,吃什麼都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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