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秋天，一个男孩在锡林郭勒出生。再过俩个月，他就可以赶上90后的末班车。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在后来成为90后的精神偶像。
那群于中学时代依靠在QQ空间涂抹火星文来发泄不满情绪的年轻人，长成了在朋友圈写下“人间不值得”的佛系中年。张扬的杀马特造型变成了日常自嘲的佛珠手串和枸杞保温杯，如果说终有一日要对生活认输，那么“人间不值得”这种假装打了个平手的姿态，或许能让这个早已注定的结局，看上去不会太为尴尬。
给90后想出这个万全之策的人叫李诞。
在微博上，李诞的标签有三个：诗人，谐星，作家。看似随意的组合其实包含了精心的设计，诗人和作家指涉文人形象，谐星则代着艺人属性。高晓松说人不仅要有眼前的苟且，还要有诗和远方。李诞通过讲段子赚钱，又通过讲段子输出他对佛祖的理解，在一件事儿里集齐烟火气与阳春白雪之味，他是为数不多的，在苟且和远方中来回跳脚还不踩空的人。
日子很苦，在苦日子中挣扎求饶的样子很丑。需要一个人来美化这种丑态，诗化这种庸俗。
消费主义的盛行其实从来都没击碎大多数人对所谓“精神生活”的追求。君不见，女王节的广告要配合求生欲的概念，仿佛被满足的不是物欲，而是爱情。健身和减肥产品要贴合励志人设来打，例如“控制不了体重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而前阵子无钢圈文胸的创意又令业界刮目相看，开始把文胸的去钢圈化和米兔运动结合起来，因为拒绝钢圈意味着拒绝对男性的迎合。
人毕竟不是动物。在搞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时，需要有人告诉你，你这么做很有道理。这种需求，又被叫做逻辑自洽。
李诞在《十三邀》中被许知远采访时，多次重申，人生没有意义。
好的偶像要言出必行，反之就会被指责为人设崩塌。
在网综《向往的生活》中，李诞将这一人设贯彻得深入骨髓。《向往的生活》是一档农村生活体验节目，大多数嘉宾，比如正能量人设代言人张杰，会在节目中主动找活儿干，做到眼里有活，而这也更满足观众对一个嘉宾的正面想象。
李诞不这样。节目中，李诞的名言有“我就是欠躺，我每天要躺够12个小时。”他是在用实力演绎什么叫做懒。
这期节目播出伊始，李诞就遭到了来自网友大量的攻击，在一个团队合作的节目中只顾自己享乐，已经不单纯是放弃自己的懒惰与消极，也意味着对团体无所谓的自私与不负责任。
但这种风向很快被扭转，比如知乎网友一杯冰可乐评论说，
现在人人都勤劳，热爱生活。我们都在生疏而用力的做一个大人，就连"我不想做，我挺累的"都说不出口，早都忘了活着的根本奥义是快乐。
很多人看着李诞，仿佛看到了自己。于是同样的行为就有了两套截然不同的叙事语言，前者是懒惰与自私，后者是真性情和活明白了。
就像一个一直生活得消极颓丧的小孩，在为自己的行为自责和不安了数年后，终于有一个精神偶像对你说，你的这种作法不是愚钝和自制力差，也不是道德瑕疵，而是真诚通透，智慧豁达。
当然，值得开心了。
不过，究其根本，也是因为这不过是一期综艺节目，主旨在于让观众高兴，而节目中设置的任务和农活是否完成，本就无可厚非。所以通过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环节来展示“懒即通透”的人生奥义，可避免被过度攻击，又能完整人设，实在是讨巧又安全的做法。
表弟在对我解释为什么喜欢李诞时说，因为他身上有种既丧又积极的劲儿。
《十三邀》中李诞剖白着自己，喝三块钱的啤酒也可以很开心，对物质没有过高的追求。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可能就在老家内蒙的一个小屋子里喝酒喝死了。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还是得出来，得赚钱。
在和梁文道聊天时，李诞说很多人向他讨教人生的奥义，他说赚钱总是没错的。
对名气和金钱都无所谓的李诞，觉得人生无意义的李诞，是微博简介中的李诞，是诗人，是谐星，是作家，做着一切又丧又甜的事来与世界对谈。
而百度百科中介绍李诞如下：作家、编剧、脱口秀演员，上海笑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联合创始人。这几重身份不再指向李诞与世界的对谈方式，他们指向的是李诞赚钱的方式。而其担任联合创始人的笑果文化在去年的融资中估值12亿元。
赚钱的李诞不懒也不自私，积极进取，富有团队精神。
早早戒掉面条和米饭来保持身材，183的大个子仍旧清瘦修长而不显臃肿。嗜酒如命，做自己就会喝酒喝死的李诞，给自己定下了死规矩，工作状态下滴酒不沾。
“全公司没有人比他写得更快了。吐槽国足那期，因为头尾相衔的紧密日程，他的准备时间被大大压缩——这对于他来说已经趋于常态，头天晚上才看话题，次日一早赶飞机，记下几个要点，段子就基本成型了。”——《李诞：浅薄如水》。
李诞在《十三邀》中向许知远表述了自己对佛教的理解，他眼中的佛教消解对立，有与无，得与失，成与败，很有钱，很没钱，种种对立的概念最终都走向统一。
所以，他选择了有，选择了得，选择了成功，选择了很有钱。
也许这就是我表弟会在他身上看到丧与积极同在的原因。他告诉你失败也没什么可怕的，但是哥仍然会去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你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诞也没告诉我们为什么。
他说，
“我就想活得流于表面。”
“我就是那个对崇高扔鸡蛋的人。”
他又说，
“我不想给人添堵。”
恰好他是个脱口秀演员，所以给人制造笑料（带来快乐）这件事同时具有了双重意义，既是利他的，又是利己的，观众开心，自己挣钱，李诞又做回了那个肤浅、快乐又不失善良气质的逻辑自洽者。
但有时并非如此。如果赚钱和观众利益发生了冲突，他要如何完成自己人生的两件事：流于表面，同时不给人添堵呢？
李诞的女友黑尾酱是位美貌的网红，同时拥有自己的淘宝店。一次直播中推销自己的衣服，李诞回家后问衣服卖得怎么样，当他发现直播观众18.5万人，而销量只有50件后，说，“18.5万，有18万都是垃圾。”
流于表面的需求是赚钱，这次，想赚钱的李诞，没能如自己所说，不给大家添堵。
许知远问李诞，怎么样才能赚到钱，李诞说，不要说真话，不要挑战大多数人。
在脱口秀的世界中，这个逻辑是成立的，李诞通过对那些高高在上又槽点无数的明星嬉笑怒骂让观众开怀大笑，在迎合观众的同时赚到了钱。
但在直播卖衣服的时候，这套理论有点行不通了。李诞最后钱没赚着，粉丝也惹毛了。
他自己对粉丝和艺人的关系有过一段精准描述：
初入行的李诞是编剧，是节目策划。现在渐渐成了脱口秀演员，完成了从文人到艺人，从圈外人到圈内人的过度。而从前对艺人明星犀利的指摘和揭露，也渐渐落到了自己身上。
那个时候的李诞，大概从未考虑过也许有一天，他也会不得不一边想着怎么把粉丝和流量变成真金白银，一边继续保持着自己嬉笑怒骂的直率风格。
除去对粉丝的态度，这种从圈外到圈内的身份转变之痛也反应在对其他明星艺人的态度上。李诞曾经在一档综艺节目中评价华晨宇，
我想问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华晨宇老师 ，这么多年来有一首像毛不易这么好听的歌吗？有过吗？我觉得老薛（薛之谦）要是点评毛不易两句那还行，那个华晨宇老师这两年有什么作品吗？
这在后来被李诞声称为从艺以来最后悔的事。这段话当然招致了华晨宇粉丝的围攻，但李诞吐槽人无数，什么时候害怕过粉丝的攻击。这种后悔无疑是圈内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作祟。
李诞解释过自己为什么从未向华晨宇道歉。因为华晨宇没有在公开场合谈论过这件事，如果他单方面道歉，显得自己加戏太多，莫名其妙。
这件事最终在张歆艺的火锅局中得到了和解，是日，华晨宇微博贴出一张合影，其中就有主人公李诞，所有关于二人关系不和的猜忌不攻自破。
对粉丝开始直呼垃圾，对艺人开始小心谨慎，有人说李诞膨胀了，飘了，人设要崩。
持这种观点的人恐怕是误解了李诞的人设，李诞说自己喜欢向崇高的雕塑扔鸡蛋，喜欢赚钱，喜欢流于表面，而他在直播中骂不买衣服的粉丝垃圾，在草率地攻击了一位并不了解的艺人后又仓皇道歉，又在哪里有违于他的人设呢？
当粉丝最初从李诞身上解读到粗暴的自利亦有可能意味着正义与善良时，他们代入的是自己的。可在后来，这种粗暴的自利被李诞拿来对待粉丝与他人，就变得不再能被接受。
说到底，人们喜欢那些为其懒惰与自私进行辩护的人。可又容忍不了自己被他人懒惰与自私地对待。
可惜，在这个故事中，二者皆是李诞。李诞被粉丝视为自我投影，但终于发现这个在商业社会无往不利的同龄人其实与自己也不过是捞钱的关系，所谓带来快乐的价值，在捞钱之外几乎不值一提，之前的同仇敌忾也终于显现为壁垒分明的对立关系。
李诞说，在某些时候，会觉得自己不正义。
中学时代的李诞沉迷于米兰昆德拉不可自拔，上大学后觉得身边的人都是傻子，为了实现理想去南方周末做实习记者。时间倒退十年，李诞曾经是和许知远一样愤世嫉俗的年轻人。
这种对正义纯粹性的追求在南周实习过程中被打断了。他听到另一位跑春运口的记者说，他可以利用职务便利不用排队搞到回家的火车票。
在那一刻，李诞心中对道德纯洁性的要求消失了。他说自己忽然明白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既然如此，那我就赶紧加入吧。
我在想，在一瞬间接受这个运行规则的李诞，在那天后如果站在春运口记者的位置上，是否会借用职权为自己搞到一张火车票。
而这种语焉不详的“不道德”界限又在何处？李诞声称接受的规则究竟可以延展到哪一步？在那个所谓的决定性瞬间之后，他是否可以原谅所有的以权谋私，所有的不公平，所有的不正义，而如今拥有了更多社会资源的李诞，是否又在消耗着自己手中的话语权，去侵占他人的资源？
李诞问许知远在乎什么。许知远说，他在乎崇高，伟大，壮丽。
李诞说他从小就很讨厌这些。
对崇高与伟大投了臭鸡蛋，又对春运口以权谋私的记者伸出了橄榄枝，这样的李诞，早就于《十三邀》中坦白得彻彻底底。
那期《十三邀》播出后，李诞饱受好评，观众们很喜欢他在节目中数次挑战许知远，把许知远问到发懵。
拒绝崇高，怀抱肤浅的自己当然是受欢迎的。他不过再一次说出了每一个你我的心中所想，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做一个道德没有瑕疵的人。
他的人设从来没有崩。只是观众不太喜欢，这种瑕疵被运用到自己身上罢了。
在李诞之前，有另一个和他风格类似的艺人，大张伟。梁欢在自己的脱口秀中评价大张伟是犬儒主义的典型例子，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很正常，所有善恶好坏都不具有界限。
这种潇洒的背后，实际上也在为恶与坏做着辩护。当对纯洁道德的追求变成可笑的过时行为，当“一切都无所谓”变成聪慧和豁达，当成年人只谈利弊变成时下的真理，那，在节目中骂粉丝不买衣服就是垃圾的李诞，确实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看到过的对犬儒主义最好的概括，
看破不说破，生存新哲学。
李诞描述的在内蒙喝酒至死的生活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深圳发展得又快又好，但每天混吃等死完全放弃人生的“三和大神”们也生存在这个城市。他们干一天玩三天，不是因为家底雄厚，而是早已放弃了对人生的追求，每天住着15块的床位，喝2L只有2块钱的水，吃一碗4块钱的挂逼面，网吧是他们的娱乐场所，不接受任何非日结的工作，卖血卖身份证是维生的方式。
这些人大多数来自农村，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乡村的家早已荡然无存。故乡不存在，城市亦无法被接纳，任何试图摆脱现状的努力都被没有资源没有人脉没有技能的现状封杀掉了。
他们也看透了。活明白了。再努力也会重返地狱。人间不值得。所以放任自己于三和人才市场浑浑噩噩。
而经济尚能自给自足的白领们却在精神层面面临着另一重贫瘠与绝望。一篇名叫《大学空心病：北大四成新生认为活着没有意义》的文章在朋友圈引爆。北大新生，那些在高考厮杀中表现出最优秀特质的人，和三和大神一样，在人生意义这道题面前都解不出答案。而另一篇来自人大学生的爆款文章《非典型985毕业生的大学简史》则哭诉了名校毕业生在步入商业社会后头破血流的尴尬现状。
所有努力的上升通道都被堵住了。无论是三和大神，还是高校毕业生，在这个以商业成功论成败的社会面前，都意识到一件事，理想在所谓现实面前一文不值。人之为人的尊严在社会运行的功利性面前被彻底碾压了。
李诞说，许知远看着天天皱着眉，但实际上是享乐主义者，而他自己，虽然嬉皮笑脸，底色却是悲凉的。
他是继马东之后，第二个在许知远面前承认自己底色悲凉的人。
许知远在时下的年轻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很多人以为他在众多攻击中会自苦，会无措。但许知远却总是在嘉宾面前显出意外的从容。李诞说，我是扔鸡蛋的，而你享受被扔鸡蛋，你沉迷于痛苦。他们互相成全。
许知远的快乐不难理解。北大毕业生的名校光环，多家知名杂志的主笔和被充分肯定的写作生涯，以及如今单向街书店商业上的成功，让许知远在道德意义和世俗意义上都能足够自信。许知远是少数姜文口中“站着把钱挣了”的人，他有底气质问马东和李诞们，问他们为何轻松地对社会缴械投降。
斯宾诺莎说过，幸福不是别的什么，而就是德性本身。
在这一意义下，我们区分出了一切都无所谓却仍旧悲凉的人，和那些在道德细节上斤斤计较，却仍旧坦言自己幸福的人。
在三和大神和空心病蔓延的世界里想快乐很容易，一集脱口秀可以笑够一个小时，想幸福却很难，因为你需要找到可以支撑自己绵延一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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