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

      四爷是个教书先生，我爷爷兄弟五个，他排行老四，由此我们孙子辈的喊他四爷。

      就在前几年，四爷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他喜欢戴个金灿灿的大手表，尤其是逢村里红白喜事，或是春节儿孙来拜年的重要节日。平时不戴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坐在他门口的小石板凳上呵气，擦拭，那一定是“爱惜”最好的解释画面了。除了手表这个标配，四爷还一定要穿带有中山装的外套或者是胸口有口袋的衬衫，这样就可以把他的那杆看得出年代的英雄钢笔别在上衣口袋上。然后把自己做的那双黑松紧布鞋擦拭的一尘不染，昂首阔步的出门，气定神闲。

      四奶奶身体不好，走得早。四爷独自一人既当爹又当妈，把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拉扯大。又一个个把闺女送出嫁，给儿子娶了妻。期间心酸大概是不足以道外人知的。

      小时候，遇到四爷，他总会问：“将来是想要考哪个大学啊？上大学还是要去北京的好。”

      你总能从他这里听到这两句。

      当时在这个闭塞的小村庄，方圆几个村出不了一个大学生。

      那个时候，上大学的愿望是神圣又羞涩的，似乎害怕别人问起，像戳破了内心小心翼翼呵护已久的秘密。

      四爷小时候很爱读书，长大后拿到了村里教书先生的资格。但是村里小学的教书名额后来被村长家的侄子占了。教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因为资格审核不通过，四爷就被赶下了三尺讲台。虽说教书时间一个月都不到，但是自那以后，四爷得到了一个他内心很赞许甚至骄傲的称号：四先生。

      自此以后，四爷总会一幅教书先生的打扮。不知道是不是在和谁暗暗较劲。

      四爷操劳一生，晚年的时候，还在农村跟着人家建筑队做小工，一天50。四爷干的特别满足，“一天50块给孙子买个花书包还用不完呢！我当年买的这块表，放在今天，干上几个工就挣回来了。现在钱真不是钱了。”

      但是四爷的“得意”日子没有过很久，有一天他在工地上突然胃抽筋的疼，可把小工头给吓坏了。虽说后来四爷坚持称只是受凉，人家还是给结清了当月的工资，说什么也不肯留四爷在工地做小工了。毕竟，四爷都六十多了。

      四爷的大儿子的两个孙子在前年也都刚成了家，一大家子全去了浙江打工，只春节回来一次。四爷的小儿子的两个孩子一个在读小学，一个在初中，因此小儿媳妇走不开，留在农村照看家庭。这样，一直以来都跟着小儿子住的四爷，应大儿子要求，去给大儿子看家护院了。

      不知道是不是健忘是人的天性，大儿子和小儿子在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小王国后，渐渐都觉得这个腿脚不太方便的老头怎么看怎么有点碍眼。春节本是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日子，但是当四爷的几个女儿来看望他时，四爷眼里总是噙满眼泪。女儿都明白：爹过的不舒坦。但是也没有一个女儿站出来要接四爷回家。

      人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一地鸡毛。

      哪里是四爷的家呢？在这个小村庄，嫁出去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何况自己放着这俩儿子的家不住，跑去女儿家，这不是叫同村人笑话吗？

      现在的我们很难理解另一个年代的人，就像他们不明白如今爱情怎么会和快餐扯上关系，CBD里996的年轻人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四爷的精神渐渐不如从前了，他经常会自言自语：“我是一个废了的人咯！”

      四爷的手表沾染了灰，他也不再去擦拭了。人老了，往往就始于不被需要。

      最后一次见四爷是在前年春节，冬天出奇的冷。四爷在他的储物间一样的小房子里，颤颤巍巍努力想认清来访拜年的每一个人。但是四爷的眼神不好了，听力也不好了，所有的动作都像在四倍慢速，看着有点滑稽。轮到我时，四爷问我：“还念书呐？啥时候毕业呀？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笑笑，屋里太嘈杂，女儿，儿媳，孙媳在聊自己的家长里短，戒指项链。热闹的背景和四爷被孤立的悲伤形成一幅张力特别强的画，我只好被逼退了出来。

      知道四爷去世的消息是在去年的清明节。不知道是不是四爷在去世的时候，还筹划着想着等所有人有空，大家都能过来看一看他，送他一程。我从学校买了夜里回家的票赶回去。

      葬礼办的很是风光热闹，农村红白喜事用的唢呐乐队作为背景音乐，周边人的寒暄招呼，甚至让身处葬礼的我，有一种处于低配版社交晚会的感觉，事实上，这是四爷为儿女后辈们提供的最后一次全部出席不得缺席的聚会。

      有人说，人的一生要死三次。

      第一次是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不复存在，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是当你的肉体火化成灰，你这个实体在世界上彻底消失；

      第三次是当你从人们的记忆力褪出和淡化，当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真正的死去。

      我从来没有舍得真正离开过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

      在我对四爷印象还没模糊前，我想把他留在这里。